首发:~第8章 江湖险恶
他在四处巡视,不见有异,一路察看,终于在离相斗处十余丈的一株大树干上,看到一个污泥的足印。这足印离地一丈有余,印在树干不向道路的一面,若非细心检视,决不会看到。足印的污泥甚湿,当是留下不久,而足印的鞋底纤小,又显是女子鞋印。
他心中一动:“难道是她?我和淮海三杰相斗之时,她便躲在树上旁观?”想到这里,一颗心砰砰乱跳,立即纵身而起,攀住一根树干翻身上树,果然在一根横枝之上,又见到两个并列的女子湿泥足印,在横枝之旁,却有一根粗大树枝给踏断了,断痕甚新。他反感疑惑:“倘若是她,以她轻身功夫,决不会踏断这根树枝。”再攀上看时,只见另一根横枝上又有两只并列的男子脚印。他心中疑窦立时尽去,却不由得一阵失望,一阵怅惘:“原来是马贺群夫妇在这里偷看。”
然而心中刚明白了一个疑窦,第二个、第三个疑窦跟着而来:“他二人身负重伤,怎能蹿高躲在此处,我竟丝毫没察觉?淮海三杰既去,他们怎又不出声跟我招呼?”转念一想:“啊,是了。他们本来只道我不会武艺,但忽见我打败淮海三杰,心中起疑,只怕我于他们不利,因此不敢露面。江湖间风波险恶,处处小心在意,原是前辈风范。又何况他们有要事在身,怎能大意?”
想到这里,便即释然,见两排带泥足印在草丛间向东北而去,他起了好奇之心,顺着足印向前追踪,心中又生妄念:“我这般跟踪,说不定运气好,竟又能碰到她。”
整夜大雨之后遍地泥疗,这一男一女足印清晰,跟随毫不费力,见两对足印始终避开道路,在草丛间曲曲折折穿行。跟了一个多时辰,到了一个小市镇,镇外足迹杂沓,再也分不清楚了。
费望舒心想:“他二人饿了一晚,此时必要打尖,倘若他们只买些馒头点心,便穿镇而去,就不易追寻了。”在镇口的山货店里买了一件蓑衣、一顶斗笠,穿戴起来,将大半张脸都遮住了,走到镇上几家饭店和骡马行去探视。
瞧了几家都不见影踪,这市镇不大,转眼便到镇头,正要回身去买饭吃,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:“大嫂,有针线请相借一使。”正是马贺群之妻倪青叶的声音。
他低头从斗笠下斜眼看去,见话声是从一家民居中发出,心想:“他夫妇怕敌人跟踪,是以不敢住店。”又想:“瞧他们这等严加防备的模样,只怕除了淮海三杰,尚有极厉害的对头。好事做到底,送佛送到西!我索性暗中保护,务必让他们将书信送到秦大侠手中。”回头不到七八家门面,正是一家小客店,便要一间房住了,一直注视马贺群借住的那家人家。
直到傍晚,马贺群夫妇始终没再露面。费望舒心想:“前辈做事当真仔细,他们定要待天黑透了方才启程。”一面监视,心中又甚焦急:“不知点点姑娘会不会回去清光祠找我?”待到二更天时,望见马贺群夫妇从那民居中出来,疾奔出镇,脚步迅捷,显然身上并未受伤。
费望舒心想:“原来他们先前的受伤全是假装,不但瞒过了淮海三杰,连我也给瞒过了。”他跃出窗户,跟随在后,见马贺群腋下挟着个长长背包,不知包着什么东西。他轻身功夫比马贺群高明得多,悄悄跟随,马氏夫妇毫不知觉。跟着二人走了五六里路,来到孤零零的一所小屋之前,只见马贺群打个手势,命妻子藏在树后,走上几步,朗声道:“秦大侠在家么?有朋友远道来访。”
稍过片刻,只听屋中一人说道:“是哪一位朋友?”话声并不十分响亮,费望舒听在耳中只觉又苍凉,又醇厚。
马贺群道:“小人姓徐,奉淮海徐家兄弟之命,有要函一通送交秦大侠。”费望舒大是惊奇:“怎么那信是徐家兄弟的?他们却何以又要拦阻?”
只听秦英豪道:“请进吧!”屋中点起灯火,呀的一声,木门打开。费望舒伏在一株栗树之后,但见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影站在门框之间,头顶几乎要碰到门框,右手执着一只烛台。马贺群拱手行礼,走进屋中。
费望舒待两人进屋,悄悄绕到左边窗户下偷瞧。秦英豪问道:“另外两位不进来么?”马贺群心道:“哪里还有两位?”口中含糊答应。
费望舒听得秦英豪说“另外两位”,心中一惊:“这秦英豪果然厉害之极,我脚步声虽轻,他却早知共有三人同来。”心想在此偷看,他也必定知觉,正想退开,忽听马贺群道:“徐家兄弟八年前领教了秦大侠的高招,佩服得五体投地,现下另行练了三件兵刃,特命小人先送给秦大侠瞧瞧,以免动手之际,秦大侠说他们兵刃怪异,占了便宜。”打开背包,呛啷啷几声响,将三件兵器抖在桌上。
费望舒觉得他的举动越来越不可思议,俯眼到窗缝上向内张望,见桌上三件兵器正是那铁灵牌、哭丧棒和招魂幡,兵刃上泥污斑斑,兀自未擦干净。
秦英豪哼了一声,向三件兵刃瞧了一眼,并不答话。马贺群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,双手递上,说道:“请秦大侠拆看,小人信已送到,这便告辞。”说着双手一拱,就要退出。秦英豪接过信来,说道:“慢着。我瞧信之后,烦你带句回话。”撕开封皮,取出信来。
费望舒乘秦英豪看信,仔细打量他形貌,见他比之数年前在温家堡相见之时,似已老了许多,脸上神色也颇为憔悴。秦英豪看着书信,双眉登竖,眼中发出愤怒之极的光芒。费望舒瞧得害怕,正想退开,突见他双手抓住书信,嗤的一下,撕成两半。
书信一破,忽然间他面前出现一团黄色浓烟,秦英豪叫声:“啊哟!”双手揉眼,脸现痛苦之色。马贺群急纵向后,跃出丈余。
变故起于俄顷,但便在这一霎之间,费望舒心中已然雪亮:“原来马贺群在信中暗藏毒药,毒害秦大侠的双目。”他大叫:“狗贼休走!”飞身向马贺群扑去。
马贺群挫膝沉肘,从腰间拔出链子枪,回手便戳。费望舒愧怒交攻,侧身闪避,伸手去夺他链子枪,猛觉背后风声劲急,一股刚猛无比的掌力直扑自己背心,只得双掌反击,运力相卸。
他知秦英豪急怒之下,掌力定然非同小可,不敢硬接硬架,使出王万户所授的太极拳妙术“阴阳诀”,想卸开对方掌力。岂知双手与对方手掌甫接,登时眼前一黑,胸口气塞,连退三步,秦英豪的掌力只卸去了一半,余下一半还是硬接了。费望舒叫道:“秦大侠,我帮你拿贼……”两人这一交掌,马贺群已乘空溜走。
秦英豪只觉双目剧痛,宛似数十枚金针同时攒刺,他与费望舒交了一招,觉得此人武功甚强,实是劲敌,不由得暗自心惊,费望舒那句“我帮你拿贼”的话竟没听真。他先前双目陡遭毒害,剧痛之际,也没留神费望舒那句“狗贼休走!”的怒喝,否则也不致向费望舒背心猛击一掌。
费望舒眼见马贺群夫妇往西逃去,正要拔步追赶,忽见大路上三人快步奔来。听了脚步之声,不用瞧面目,便知是淮海三杰了。
费望舒回过头来,见秦英豪双手按住眼睛,脸上神情痛楚,待要上前救助,又怕他突然发掌,朗声说道:“秦大侠,我虽不是你朋友,可也决不会加害,你信也不信?”
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。秦英豪虽未见到他面目,自己又刚中了奸人暗算,双目痛如刀剜,但一听此言,自然而然觉得这青年绝非坏人。正所谓英雄识英雄,片言之间,已然意气相投,说道:“你给我挡住门外奸人。”他不答费望舒“信也不信?”之问,但叫他挡住外敌,那便是当他至交好友一般。
费望舒胸口一热,但觉这话豪气干云,若非胸襟宽博的大英雄大豪杰,决不能说得出口,当真是有白头如新,有倾盖如故,秦英豪只一句话,费望舒便甘愿为他赴汤蹈火。见徐家三兄弟相距屋门尚远,拿起烛台,奔至后进厨房中,拿水瓢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,递给秦英豪,说道:“快洗眼睛。”
秦英豪眼睛虽痛,心智仍极清明,听得正面大路上有三人奔来,另有四个人从屋后蹿上屋顶。他接过水瓢,走进内房,先在床上抱起了小女儿,这才低头到水瓢中洗眼。这毒药实是猛恶之极,经水一洗,更加剧痛透骨钻心。
那小女孩睡得迷迷糊糊,说道:“爸爸,你同可伊玩么?”秦英豪道:“嗯,可伊乖,爸抱着你,别睁开眼睛,好好地睡着。”那女孩道:“老狼真的没吃了小羊吗?”秦英豪道:“自然没有,猎人来了,老狼就逃走啦!”那女孩安心地叹了口气,将脸蛋儿靠在父亲胸口,又睡着了。费望舒听他父女俩对答,微微一怔,随即明白,女孩在睡觉之前,曾听父亲说过老狼想吃小羊的故事,在睡梦之中兀自记着。
此时淮海三杰距大门更加近了,只听得噗噗两声,两个人从屋顶跃入了院子。费望舒关上大门,拖过桌子顶住,叫淮海三杰不能立即入屋,以免前后受攻,跟着左手挥出,烛火熄灭。跃入院子的两人见屋中没了火光,不敢立时闯进。
秦英豪低声道:“让他们都进来。”费望舒道:“好!”取出火刀火石,又点燃了蜡烛,将烛台放在桌上。只听得大门外徐超凡叫道:“淮海徐超凡、徐越洲、徐同越三兄弟拜见秦大侠,有急事奉告。”秦英豪“哼”了一声,并不理睬。
院子中的两人一人执刀、另一人拿着一条三节棍,见秦英豪双目紧闭,睁不开来,知计已得逞,同时抢进屋去,但震于秦英豪的威名,不敢贸然进袭。那持刀人向屋上一招手,叫道:“他眼睛瞎了!”屋上两人大喜,一齐跃下。
费望舒瞧这两人身手矫捷,比先前两人强得多,身形闪动,抢到了新来两人背后,双掌推出,喝道:“进去!”这一推力道刚猛,两人不敢硬接,向前急冲几步,跨过门槛,进了客堂。
费望舒守在边门之外,轻轻吸一口气,对准烛火猛力吐出,啵的一声响,一股劲气激射而去,一丈多外的烛火登时又熄了。客堂中黑漆一团。
来袭的四人吓了一跳,一怔之下,各挺兵刃向秦英豪攻了上去。
那女孩睡在秦英豪怀中,转过了身,问道:“爸,什么声音?是老狼来了么?”秦英豪道:“不是老狼,只是四只小耗子。”听到兵刃劈风之声袭向头顶,中间夹着锁链扭动的声音,知是三节棍、链子枪一类武器,怕兵刃拐弯,右手倏地伸出,抓住三节棍的棍头一抖,那人“啊”的一声,手臂酸麻,三节棍已然脱手。秦英豪顺手挥出,啪的一响,击在他腰眼。那人立时闭气,晕了过去。
其余三人两个使刀、一人使一条铁鞭,默不作声地分从三面攻上。三人知秦英豪视力已失,全凭听觉辨敌,便不敢稍有声响。
那女孩道:“爸,耗子会咬人么?”秦英豪道:“耗子想偷偷摸摸地来咬人,不过见到老猫,耗子便只好逃走了。”那女孩道:“什么声音响?是刮大风吗?爸,是不是要下雨了?”秦英豪道:“是啊!待会儿还要打雷呢!”那女孩道:“雷公只打恶人,不打好人,是不是?”秦英豪道:“是啊!雷公喜欢乖女孩儿。”秦英豪左手护抱女儿,右手拆解三般兵刃,口中和女儿一问一答,竟没将身旁三个敌人放在心上。
那三人连出狠招,都给秦英豪伸右手抢攻化解。一个使刀的害怕起来,叫道:“风紧,扯呼!”转身出外,冲到门边时,费望舒左腿扫出,将他踢倒在地,顺手夺过了他手中单刀。
秦英豪道:“乖宝贝,你听,要打雷啦!”一拳击出,正中那使铁鞭的下颚,砰的一声,这人飞了起来,越过费望舒头顶,摔入了院子。另一个使刀的武功最强,手脚滑溜,秦英豪连发两拳,竟都给他避开。秦英豪生怕惊吓了女儿,坐在椅上,并不起身追出。
那人这时已明白秦英豪眼睛虽瞎,自己可奈何他不得,又知守在门口那人也是个厉害角色,自己困入小屋,变成了瓮中之鳖。突然挥刀向秦英豪猛砍,乘他侧身避让,闪身进了卧室。他晃亮火折,点燃床上纱帐,从窗中蹿出,上了屋顶。
纱帐着火极快,转瞬之间,已浓烟满屋。
徐超凡在门外叫道:“秦大侠,我三兄弟是来找你比武较量,但此时决不乘人之危,你放心便是。”徐越洲见窗中透出火光,叫道:“起火,起火!”徐同越叫道:“贼子如此卑鄙。大哥、二哥,咱们先救火要紧。”三兄弟跃上屋顶。
费望舒知淮海三杰武功了得,非适才四人可比,秦英豪本事再强,总是双目不能见物,怀中又抱着女儿,定难抵敌,须得自己出手助他打发,大声喝道:“无耻奸徒,不许进来!”
那女孩道:“爸,好热!”秦英豪推开桌子,右足踢出,门板向外飞出四五丈。他抱着女孩踏出大门,向屋顶上的徐家兄弟招招手,说道:“下来动手便是。”他怕惊吓了女儿,虽对敌人说话,仍低声细气。心中不自禁想到:八年之前,也是与淮海三杰对敌,也是屋中起火,也是自己身上有伤,只是陪着自己的却不是女儿,而是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姑娘。不,她没陪,是在危急之际先逃出去了……
费望舒见火势猛烈,转眼便要成灾,料想秦英豪必可支持得一时,倒是先救火要紧,抛下单刀奔进厨房,见灶旁并列着三只七石缸,缸中都肥着清水,伸臂抱住了一只,喝一声:“起!”一只装了五六百斤水的大缸竟给他抱了起来。饶是他此时功力已臻一流好手之境,也不禁脚步蹒跚。他不敢透气,奋力将水缸抱到卧室之外,连缸带水,一并掷了进去。火头给这缸水一浇,登时小了,但兀自未熄。
费望舒又去抱了一缸水,走到卧室门外,正要奋力掷出,忽听背后呼的一响,有人偷袭。原来先前为他踢倒的那人拾起地下单刀,向他背心砍落。费望舒双手抱着水缸,无法挡格躲闪,便反脚向后勾踢。这一踢怪异之极,当年曹虎学得这一招,连王映景这等著名拳师都难拆解,费望舒反脚踢出,正中那人小腹。那人连刀带人飞了起来,掠过费望舒头顶,跌入他抱着的水缸。
他抱着那口装满了水的石缸本已十分吃力,手上突然又加了一百五六十斤重量,如何支持得住?顺手推出,水缸连人带水一齐撞入火中。水缸破裂,只割得那人满身是伤,好在火头淋熄,才不致葬身火窟。
费望舒将火救熄,正要出去相助秦英豪,忽听屋后传来大声喝骂,又有拳打足踢之声,有两人斗得极是激烈,听那喝骂的声音,却是马贺群所发,只听他喝道:“好奸贼,给我上这个恶当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