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:~第8章 江湖险恶
费望舒心想:“他在跟谁动手?此人是罪魁祸首,说什么也得将他抓住。”从后门奔将出去,只见马贺群正和一人近身纠缠,赤手厮打。这人便是纵火的那人。费望舒大是奇怪,心想今日之事当真难解,这两人明明是一路,怎么自相火拼起来了?反正两个都不是好人,纵身而前,施展大擒拿手,抓下去擒住了两人后心要穴。两人正自恶斗,分不出手相抗,否则二人武功都颇不弱,也不能给他一拿便即得手。
费望舒侧耳没听到大门外有相斗的声音,生怕秦英豪目光不便,遭了徐家兄弟毒手,眼见身旁有一口井,一手一个,将马贺群和那人都投入井中,又到厨房中抱出第三口大缸压在井上,这才绕过屋子,奔到前门。
但见徐家兄弟已跃在地下,与秦英豪相隔七八丈,手中各拿着一对判官笔,却不欺近动手。费望舒道:“秦大侠,我给你抱着孩子。”
秦英豪正想自己双目已瞎,纵然退得眼前徐家兄弟,但自己生平仇家无数,只要江湖上一传开自己眼睛瞎了,强仇纷至沓来,那时如何抵御?性命势必难保,那也罢了,只放心不下这个娇女。他以耳代目,听得费望舒却敌救火,干净利落,智勇兼全,这人素不相识,竟如此义气,女儿实可托付给他,问道:“小兄弟,你尊姓大名,与我可有渊源?”
费望舒心想我爸爸不知到底是不是死在他的手下,此刻不便提起,说道:“丈夫结交,但重义气,只须肝胆相照,何必提名道姓?秦大侠倘若信得过,在下便粉身碎骨,也要保护令爱周全。”
秦英豪道:“好,秦英豪独来独往,生平只有两个知交,一位是北斗宫长老费冠英,另一位便是你这个不知姓名、没见过面的小兄弟。”说着抱起女儿,递了过去。
费望舒虽与他一见心折,但唯恐他是杀父仇人,恩仇之际,实所难处,待听他说自己父亲是他生平知交,心头一喜,双手接过女孩,见她约莫七八岁年纪,生得甚是娇小,抱在手里,又轻又软,淡淡星光之下见她合眼睡着,呼吸低微,嘴角边露着一丝微笑。
淮海三杰见费望舒也在此处,又与秦英豪如此对答,都感奇怪。
秦英豪斯下一块衣襟,包在眼上,双手负在背后,低沉着嗓子道:“无耻奸贼,一齐上吧。我女儿睡着了,可莫大声吵醒了她。”
徐超凡踏上一步,怒道:“秦大侠,当年我徒儿死在你手下,我兄弟来跟你算账,后来得知我徒儿觊觎别人利器,行止不端,死有应得,这事还得多谢你助我清理门户。”秦英豪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说话小声些,我听得见。”
徐超凡怒气更增,大声道:“那时你腿上受伤,我三兄弟仍非敌手,心中不服,苦练了八年武功之后,今日再来讨教。在途中得悉有奸人要对你暗算,我兄弟兼程赶来,要请你提防。眼下奸人已去,你肯不肯赐教,但凭于你,却何以口出恶言?又为何自缚双眼,难道我淮海三杰如此不肖,你连一眼都不屑瞧么?还是你自以为武功精绝,闭着眼睛也能打败我三兄弟?”
秦英豪听他语气,似乎并不知自己双目中毒,沉着嗓子道:“我眼睛瞎了!”
徐超凡大惊,颤声道:“哎哟,这可错怪了你秦大侠。我兄弟苦练八年,武功也没什么长进,跟你讨教之事,那不用提了。你可知韦陀门有个马贺群吗?适才你打走的那些人中,并没他在内。此人一两日内,定会来访。秦大侠你眼睛不便,此人来时,务须小心在意。”
费望舒插口问道:“徐大爷,那马贺群下毒之事,你当真不知情么?”徐超凡道:“你跟秦大侠到底是友是敌?咱们要阻截那马贺群,你何以反极力助他?”费望舒道:“此事说来惭愧,其中原委曲折,小弟也弄不明白。好在那马贺群已给小弟擒住,压在后面井中。咱们一问便知端的。”转头问秦英豪:“徐家三兄弟到底是好人,还是坏人?”
徐越洲冷冷道:“我们既不行侠仗义,又不恤孤济贫,算什么好人?”秦英豪道:“淮海三杰并非卑鄙小人。”三兄弟听了秦英豪这句品评,心中大喜。当真是一言之褒,荣于华聚,三张丑脸都显得又欢喜、又感激。
徐越洲、徐同越兄弟俩绕到屋后,抬开井上水缸,喝道:“跳上来吧!”只听得井中哼哼唧唧,竟有两个人的声音,砰的一响,又是啪的一声,还夹着稀里哗啦的水声,那两人似乎正在厮打。在这井中一个人转折都是不便,两人竟挤着互殴,狼狈之情,可想而知。徐越洲将井边的吊桶垂了下去,喝道:“抓住吊桶,我吊你们上来。”觉得绳上一紧,下面已经抓住,使劲收绳,果然湿淋淋地吊起两人。
马贺群脚未着地,挥掌便向另一人拍了过去。那人武功不及他,在井中已吃了不少苦头,给他按着喝饱了水,已然昏昏沉沉。徐越洲眼见这一掌能致他死命,忙伸手格开。徐同越一对判官笔分点两人后心,喝道:“要命的便不许动。”兄弟俩将两人抓到屋中。
这时费望舒已将那女孩交回给秦英豪,点亮了烛台。卧室中烧得一塌糊涂,满地是水,竟没立足处。秦英豪将女儿放在厢房中自己床上,回身出来时,徐家兄弟已将马贺群和另一人抓到。秦英豪轻轻叹了口气,说道:“韦陀门的名头,我二十多年前便已听到过。马老师和黄老师两位江湖上的声名可挺不坏啊。”
马贺群道:“秦大侠,我上了奸人的当,追悔莫及。你眼睛的伤重么?”徐家三兄弟一齐“啊”的一声。他们不知秦英豪眼睛受伤,原来还只适才之事。
秦英豪不答,向那使刀之人说道:“你是李丰粮的弟子吧?南天门的武功也学到七成火候了。”那人正是李丰粮的二弟子,名叫张志海,此时吓得魂不附体,双膝跪倒,连连叩头,说道:“秦大侠,小人是受命差遣,概不由己,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。”猛地“哇、哇”两声,吐出几口水来。
马贺群骂道:“奸贼,你骗得我好苦!”扑上去又要动手。徐超凡伸手一拦,喝道:“有话好好说,到底怎地?”
马贺群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,只因上了别人大当,这才气急败坏,难以自制,给徐超凡这么一拦,想起自己既做了错事,又给人抛在井里,弄得如此狼狈,实是生平奇耻大辱,眼前一黑,颓然坐倒,说道:“罢了,罢了!秦大侠,真正对你不住。”
秦英豪道:“一个人一生之中,不免要受小人的欺骗,那又算得了什么?定是这人骗你来送信给我了。”他双目中毒,显已瞎了,说话却仍如此轻描淡写,费望舒和徐家兄弟都好生佩服,均想如此定力,人所难及。
马贺群道:“这人我是在衡阳枫叶庄上认识的。这张志海说以前受过黄师弟的恩惠,得知黄师弟的死讯后十分难过,赶来吊丧。”秦英豪道:“黄贺鸣老师过世了?”马贺群道:“是啊。我见这姓张的说话诚恳,他又着意和我结纳,也就没起疑心,两人结伴北上。他在途中见到淮海三杰,显得很是害怕,当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,听得他说起梦话来,说什么这封信若不送到,不免要害了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。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观,便用言语探问。他说:‘马老师,我见你跟朝廷的侍卫为难,大是英雄豪杰,这件事也不用瞒你。’取出一封信来,说必须送到射阳名侠手中,请他出手相救,否则有几十位义士要给朝廷害死。”
秦英豪不置一词。马贺群继续道:“这姓张的奸贼又说,淮海三杰与秦大侠有仇,定要设法截阻。他不是淮海三杰敌手,请我相助一臂之力。我想这件事义不容辞,当下一力承当,但途中和淮海三杰一交手,老儿栽了筋斗。后来内人倪氏赶到相助,仍然不敌。也是事当凑巧,在清光祠中遇上了这位小兄弟。我在枫叶庄上曾得他之助,后来又见他连显身手,武功高强。我夫妇便假装受伤,安排机关,请他阻挡淮海三杰。这位小兄弟果然上了我当,我却又上了这奸贼的当。”说着圆睁双目,髭须翘动,气愤难平。
费望舒默想经过,心道:“这人的话倒似不假,原来我和点点姑娘一路上之事,有许多都给他瞧见了。”想到此处,脸上微微一热,瞥眼见到桌上放着的三件兵刃,问道:“那你拿了淮海三杰的兵刃,又来干嘛?”
马贺群道:“淮海三杰前来寻仇,秦大侠多半不知。我先给他报个讯息,叫他好有所防备。送这兵刃前来,是取信的意思。至于我说这封信是徐家兄弟叫我送来,那是说给你小兄弟听的。我知你紧紧跟随在后,怕你不利于我,这么一说,盼你疑惑难明,便不会贸然动手了。反正秦大侠一看信便知端的,岂知,岂知……”胸口气塞,再也说不下去了。
徐超凡道:“我兄弟无意之中,听到了这姓张的与同伙说话,得知了他的奸媒,又见马老师跟他鬼鬼祟祟,定是要同来暗算秦大侠,是以全力阻截,想不到中间尚有这许多过节。秦大侠,你眼睛怎么受的伤?”秦英豪不答,蒲扇般的大手挥了挥,淡然道:“过去之事,不用提了。”
费望舒四下察看,寻找他撕破的信笺,果见两片破纸尚在屋角落中,有一半已给浸湿。他怕纸上仍有剧毒,不敢去拿,放眼望去,见纸上只寥寥三行字,每个字都有核桃大小。他眼光在两片破纸上扫来扫去,见那信写道:
英豪吾兄:令爱资质娇贵,吾兄一介武夫,相处甚不适宜,有误令爱教养。兹命人相迎,由弟及其母抚养可也。弟李丰粮顿首。
秦英豪对这女儿爱逾性命,李丰粮拐诱了他妻子私奔,这时竟然连女儿也想要了去,叫他如何不怒?自然顺手撕信,毒药暗藏在信笼的夹层之中,信笺一破,立时飞扬,再快的身手也躲闪不了。李丰粮这条毒计,可算得厉害之极。费望舒回想昔年在温家堡中所见秦英豪、方玲、小女孩以及李丰粮四人之间的情状,恨不得立时去找到李丰粮,一刀杀了。
马贺群越想越气,喝道:“姓张的,你就是奉了师命,要暗算秦大侠,自己送信来便是,何以偏偏瞧上了我老头子?”
张志海嗫嚅道:“我怕……怕秦大侠瞧破我是南天门弟子,有了提防……又害怕……害怕秦大侠的神威……”马贺群恨恨道:“你怕万一奸计败露,逃走不及。好小子,好小子!”他转头向秦英豪道:“秦大侠,我向你讨个情,这小子交给我!”
秦英豪缓缓地道:“马老师,这种小人,也犯不着跟他计较。张志海,这院子中还有你的两个同伴,受伤都不算轻,你带了他们走吧。去跟你师父说……”他寻思要说什么话,沉吟半晌,挥手道:“没什么可说的,你走吧!”
张志海只道这次弄瞎了秦英豪双眼,定然性命难保,岂知他宽宏大量,竟不追究,当真大出意料之外,心中感激,当即跪倒,连连磕头。他同来一共四人,原想乘秦英豪眼瞎后将他害死,再劫走他女儿,不料到竟有费望舒这样一个好手横加干预,使他们的毒计只成功了第一步。给费望舒摔入卧室、遍身鳞伤那人已乘乱逃走,另外给秦英豪用三节棍及拳力打伤的两人伤势极重,一个晕着兀自未醒,一个低声呻吟,有气无力。
马贺群寻思:“秦英豪假意饶这三人,却不知要用什么毒计来折磨他们?”他久历江湖,曾见许多人擒住敌人后不即杀死,要作弄个够,使得敌人痛苦难当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这才慢慢处死。见张志海扶起受伤的两个师弟,一步步走出门外,逐渐远去,秦英豪始终没有出手,眼见三人已隐没在黑暗之中,忍不住说道:“秦大侠,可以捉回来啦,那姓张的小子手脚滑溜,再放得远,只怕当真给他走了!”秦英豪淡淡地道:“我饶他们去了,又捉回来做甚?”他微微一顿,说道:“他们和我素不相识,是别人差遣来的。”
马贺群又惊又愧,霍地站起,说道:“秦大侠,我马贺群素不负人,今日没生眼珠,累你不浅。”左手一抬,食指笔直挺出,戳向自己右眼。
费望舒忙抢过去,伸手想格,终究迟了一步,见他直挺挺地站着,脸上一行鲜血流下,右眼已给自己戳瞎了。徐家兄弟大惊,一齐惊呼站起。秦英豪道:“马老师何苦如此?在下毫没见怪之意。”马贺群哈哈一笑,手臂一抖,大踏步走出屋门,顺手在道旁折了一根树枝,点着道路,径自去了。过不多时,只听一个女子声音惊呼起来,却是他妻子倪青叶。屋中五人均觉惨然,万料不到此人竟刚烈至此。
秦英豪怕费望舒也有自疚之意,说道:“小兄弟,你答允照顾我女儿,可别忘了。”费望舒知他心意,昂然道:“做错了事,应当尽力设法补救。马老师自毁肢体,心中虽安,却无益于事。”徐超凡叹道:“不错!但这位马老师也算得是位响当当的好汉子!”
五人相对而坐,良久不语。过了好一会儿,费望舒道:“秦大侠,你眼睛怎样?再用水洗一洗吧!”秦英豪道:“不用了,只痛得厉害。”站起身来,向淮海三杰道:“三位远来,无以待客,当真怠慢得紧。我要进去躺一躺,请勿见怪。”
徐超凡道:“秦大侠请便,你家不用客气。”三兄弟打个手势,分在前门后门守住,只怕李丰粮不肯就此罢手,又再派人来袭。
费望舒手执烛台,跟着秦英豪走进厢房,见他躺上了床,取被给他盖上。那小女孩在里床睡得甚沉,这一晚屋中吵得天翻地覆,她竟始终不知。
费望舒正要退出,忽听脚步声响,有人急奔而来。徐同越喝道:“好小子,你又来啦!”接着当的一声,兵刃相交。张志海的声音叫道:“我有句话跟秦大侠说,实无歹意。”徐同越低声道:“秦大侠睡了,有话明天再说。”
张志海道:“好,那我跟你说。秦大侠大仁大义,饶我性命,这句话不能不说。秦大侠眼中所染毒药,是断肠草粉末,是我师父从李判官那里得来的。小人一路寻思,若求李判官救治,或能解得。我本该自己去求,只不过小人是无名之辈,这事决计无力办到。”徐同越“哦”的一声,接着脚步声响,张志海又转身去了。
费望舒一听大喜,从厢房飞步奔出,高声问道:“这位李判官住在哪里?”徐超凡道:“他在黄石寨六奇阁隐居,不过……不过……”费望舒道:“怎么?”徐超凡低声说道:“求这怪人救治,只怕不易。”费望舒道:“咱们好歹也得将他请到。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。他如要的钱多,咱们一时给不起,就欠下了慢慢地还。”他说这话时,已想到要用王万户所给的铁焰令向江湖人物去借钱。
徐超凡摇头道:“难便难在他什么也不要。”费望舒道:“软求不成,那便蛮来。”徐超凡沉吟不语。费望舒道:“事不宜迟,小弟这便动身。烦请三位在这里守护,以防再有敌人前来,行吗?”他奔回厢房,向秦英豪道:“秦大侠,我给你请医生去。”
秦英豪摇头道:“请李判官么?只怕是徒劳往返,小兄弟,不用去了。”
费望舒道:“不,天下无难事!”说着转身出房,问道:“三位徐爷,这位李判官叫什么名字?请问他住的地方怎么去法?”徐超凡道:“好,我陪你走一遭!他的事咱们路上慢慢再说。”对徐越洲、徐同越道:“二弟、三弟,你们在这里瞧着。”徐越洲、徐同越两人脸上微微变色,均有恐惧之意,随即同声道:“大哥千万小心。”
事在迫切,费望舒、徐超凡展开轻身功夫,向北疾奔。天明后在市集上各买了一匹马,上马急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