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:~第16章 勇闯虎穴
费望舒这时已心中雪亮:原来姜存旺自己拿不定主意,终究还是去和大师哥濮存晰商量。濮存晰念着费望舒昨晚续腿还牌之恩,想出了这计较,他不让姜存旺犯险,却辗转地差了个替死鬼来。由这人领费望舒进郡王府,不论成败,均与他师兄弟无涉,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名,连字迹也不留一个,以防万一事机不密,牵连于他。这一件公文上写“急件”,夹在交给左营林参将的一叠文件之中,转了几个手,谁也不知这公文自何而来。林参将一见是“国防部正堂”的紧急公事,不敢耽搁,立即差人送来。濮存晰早知左营的卫士今晚全体在郡王府中当值守卫,那林参将不管派谁送信,费望舒均可随他进府。
这中间的原委曲折费望舒虽不能尽知,却也猜了个八不离九,暗笑濮存晰老奸巨猾,在京师混了数十年的人,行事果然与众不同,但对他相助的一番好意,却也暗暗感激,说道:“上头有令,命兄弟随霍大哥进府守卫。”跟着又道:“他妈的,今儿本轮到我休假,半夜三更的,又把人叫了去。”
霍精武笑道:“郡王府中闹刺客,大伙儿谁都得辛苦些。好在一份优赏总短不了。”费望舒笑道:“回头领到了钱,小弟做东,咱哥儿俩到聚英楼去好好乐他一场。霍大哥,你是好酒、好赌、还是好色?”霍精武哈哈大笑,说道:“这酒色财气四门,做兄弟的全都打从心眼儿里欢喜出来。”费望舒在他肩上一拍,显得极为亲热,笑道:“咱俩意气相投,当真相见恨晚。服务员,服务员,快取酒来!”
霍精武踌躇道:“今晚要当差,倘若参将知道咱们喝酒,只怕要怪罪。”费望舒低声道:“喝三杯,参将知道个屁!”说话间,服务员已取过酒来,夜里没什么下酒之物,只切了一盆卤牛肉。
费望舒和霍精武连干了三杯,掷了一枚银元宝在桌上,说道:“余下的是赏钱!”服务员大喜,连忙道谢。霍精武一把将银元宝抢过,笑道:“张九哥这手面也未免阔得过分,咱们在吴郡王府中当差的,喝几杯酒还用给钱?走吧!时候差不多啦。”左手拉着费望舒,向外抢出,右手却将银元宝塞入怀里。
服务员瞧在眼里,敢怒而不敢言。吴郡王府里的卫士在大业城里横行惯了,看白戏、吃白食,浑是闲事,便顺手牵羊拿些店铺里的物事,小百姓又怎敢作声?等霍精武走远,服务员才拍手拍腿地大骂他十八代祖宗。
费望舒一笑,心想此人贪图小利,倒容易对付,与他携手出店。将出店门时,忽听得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,声音虽极细微,但费望舒听在耳里,便知有异,低声道:“霍大哥,我忘了一件物事,请你稍待。”一转身,便回进自己房中,黑暗中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形越窗而出,身法快捷,依稀便是濮存晰。
费望舒大奇:“他又到我房中来干嘛?”微一沉吟,揭开床帐,探手到张九鼻孔边一试,果然呼吸已止,竟已为濮存晰使重手点死了。费望舒心中一寒:“此人当真心思周密,下手毒辣。本来若不除去张九,定会泄漏他师兄弟俩的机关,只是没料到我前脚才出门,他后脚便进来下手,连片刻喘息的余裕也没有。”既是如此,他反而放心,知道濮存晰对己确是一片真心,不至于诱引自己进了郡王府,再令人围上动手。
于是将张九身子一翻,让他脸孔朝里,拉过被子窝好了,转身出房,说道:“霍大哥,劳你等候,咱们走吧。”霍精武道:“自己弟兄,客气什么?”两人并肩而行,大摇大摆地走向郡王府。
只见郡王府门前站着二十来名卫士,果然不同往日。费望舒跟着霍精武到门口,一名千总低声喝道:“威震。”霍精武接口道:“四海!”那千总点了点头,说道:“今儿大伙得多留点儿神。”霍精武道:“遵命!”费望舒问道:“老总,你说今晚会不会有刺客再进府来?”那千总笑道:“除非他吃了豹子胆,老虎心。”费望舒哈哈一笑,进了大门。
到达中门时,又是一小队卫士守着。一名千总低喝口令:“威震。”霍精武答道:“绝域!”那千总道:“霍精武,这人面生得很,是谁啊?”霍精武道:“是右营的张九哥,你没见过么?”那千总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这部胡子长得倒挺威风。”
两人折而向左,穿过两道边门,到了花园之中。园门口又是小队卫士,那口令却变成了“威震千秋”。费望舒心想:“倘若我不随霍精武进来,便算过得了大门,也不能过二门。即使我探听到了‘威震四海’的口令,也想不到每一道门的口令各有变化。”
进了花园,费望舒已识得路径,心想夜长梦多,早些下手,也好让王香香早一刻安心,又想:“丹妮见我这么久不回去,必已料到我进了郡王府,定也忧心。”加快脚步,向柴太君的住所走去。霍精武很是诧异,道:“张九哥,你去哪里?”费望舒道:“上头派我保护太夫人,说道决计不可令太夫人受到惊吓。你不知道么?”霍精武道:“原来如此!”
便在此时,前面两名卫士巡了过来。左首一人低喝道:“报名!”霍精武道:“左营霍精武!”费望舒道:“右营张九!”那人“啊”的一声,手按刀柄,喝道:“什么?你是谁?”
费望舒一凛,知道此人和张九熟识,事已败露,凑到他耳边,低声道:“我是费望舒!”那人惊得呆了,一时手足无措。费望舒伸指一戳,点中了他穴道,左手手肘顺势一撞,又打中了另一名卫士穴道。霍精武惊慌失措,问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干什么?”费望舒冷冷地道:“霍大哥,我是费望舒!”一面说,一面将两名穴道受点的卫士掷入了花丛。
霍精武吸一口气,刷的一声,拔出了腰刀。费望舒笑道:“人人都瞧见了,是你引我进府来的。你叫嚷起来,有什么好处?还不如乖乖的别作声。”霍精武又惊又怕,哪里还说得出话来。
费望舒道:“你要命,便跟着我来。”霍精武六神无主,只得跟在他身后,眼见他一伸手一回肘,便打倒了两名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卫士,倘若与他动手,徒然送了性命,只盼他别闹出什么事来,连累了自己。但费望舒既然进得府来,岂有不闹事之理?
费望舒快步来到柴太君屋外,只见七八名卫士站在门口,若向前硬闯,未必能迅速过得这一关,心念一动,绕着走到屋侧,提声喝道:“霍精武,你干什么?闯到太夫人屋里来,想造反么?”霍精武更加摸不着半点头脑,结结巴巴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费望舒喝道:“快停步,你图谋不轨么?”众卫士听他吆喝,吃了一惊,纷纷奔来。费望舒伸掌托在霍精武背上,掌力挥送,他那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,砰的一声,撞上了窗格,登时木屑纷飞。费望舒叫道:“拿住他,拿住他!快,快!”
众卫士一拥而上,都去捉拿霍精武。费望舒大叫:“莫惊吓了太夫人!”叫嚷着冲进房去。只见柴太君双手各拉着一个孩子,惊问:“什么事?”那两个孩子兀在啼哭,叫着:“要妈妈,要妈妈。”费望舒道:“有刺客!小人保护太君出去。”柴太君多见事故,一凛之下,心中起疑,喝道:“你是谁?刺客在哪里?”费望舒不敢多耽,又恼恨她心肠毒辣,抢上一步,反手便是一掌。
这柴太君贵为枢密夫人、梁王正妃,女儿是正宫元后,三个儿子都拜将封侯,两个媳妇是金枝玉叶的公主,出世以来,哪里受过这般殴辱?费望舒虽知她心肠之毒,不下于大奸巨恶,但终究念她是个年老妇人,不欲便此伤她性命,这一掌只使了一分力气。饶是如此,她右颊已高高肿起,满口鲜血,跌落了两枚牙齿,惊怒之下,几乎晕去。
费望舒俯身对两个孩子道:“我带你们去见妈妈。”两个孩儿登时笑逐颜开,伸出四条小手臂,要费望舒抱了去见母亲。费望舒左臂伸出,一臂抱起两个孩子,便在此时,已有两名卫士奔进屋来。
费望舒心想,若不借重太夫人,实难脱身,伸右手抓住柴太君衣领,喝道:“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,你们上来,大家一齐都死!”说着抢步便往外闯。
这时几名卫士已将霍精武擒住,眼睁睁地见费望舒一手抱了两个孩子,一手拉着柴太君直往外奔。众卫士投鼠忌器,哪敢上前动手?连声唿哨,紧跟在他身后四五步之处,手中刀剑距他背心不过数尺,虽见他无法分手抵御,终究不敢递上前去。费望舒心中也暗暗叫苦,眼见园中众卫士四面八方地聚集,自己带着一老二少,拖拖拉拉,哪里能出府门?敌人纵心存顾忌,但只要有人大胆上前,自己总不能当真便将柴太君打死,而且打死了又有何用?
无法可施之下,只有急步向前。这一来双方成了僵持之局,众卫士固然不敢上前动手,费望舒却也不能脱出险地,时候一长,卫士越集越多,处境便越危险。一时苦无善策,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,走一步便算一步。听得叫嚷传令之声四下呼应,他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拖着柴太君,行走不快,只往黑暗处闯去。
便在此时,忽见左首火光一闪,有人大声叫道:“刺客行刺公主!要烧死公主啦,要烧死公主啦!”费望舒一怔,听叫嚷之声正是濮存晰。但见浓烟火焰,从左边的一排屋中冲天而起。只听濮存晰又叫:“大家快去救火,莫伤了公主,我来救太夫人!”
广陵公主、虹桥公主是太皇太后吴羡好的孙女,若有失闪,阖府卫士都有重罪。濮存晰在吴郡王手下素有威信,众卫士又在惊慌失措之下,听他叫声威严,自有一股慑人之势,于是一窝蜂地向公主的住所奔去。
费望舒已知这是他调虎离山之计,好让自己脱困,心下好生感激。只见濮存晰疾奔而至,挥刀虚张声势地搂头砍到。费望舒向旁闪开,喝道:“好厉害!”将柴太君向他一推。濮存晰扶住柴太君,负在背上。费望舒一手抱了一个孩子,脚下登时快了,只听濮存晰又提气叫道:“刺客来得不少,各人紧守原地,保护郡王和两位公主,千万不可中了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。”众卫士一听“调虎离山”四字,均各凛然,不敢再追。
费望舒疾趋花园后门,翻墙而出,却只叫得一声苦,但见东面西面,都是黑压压的一片,站满了卫士。他抱了两个孩子,越过一大片空地,抢进了一条胡同。众卫士大呼:“拿刺客,拿刺客!”自后追来。
费望舒奔完胡同,转到一条横街,见前面一辆骡车停在街心。费望舒急跃上车,叫道:“快赶,快赶!重重赏你!”车夫位上并肩坐着两人。右边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一提缰绳,鞭子啪的一响,骡子拉着车子便跑。
费望舒喘息稍定,只觉奇臭冲鼻,定睛看时,见车上装满了粪桶,原来是挨门沿户为人家倒粪桶的一辆粪车,心想:“怪不得半夜三更的,竟有一辆骡车在这儿?”回头望时,见众卫士大声呐喊,随后追来。
他提起一只粪桶,向后掷了过去。这一掷力道极猛:那名奔在最先的卫士登时给粪桶撞倒,淋漓满身,一时竟然爬不起来。其余众卫士见状,一齐驻足。这些人都是精选的悍勇武士,刀山枪林吓他们不倒,但大粪桶当头掷来,却谁也不敢尝一尝这股滋味。
骡子足不停步地向前直跑,过不多时,后面人声隐隐,众卫士又赶了上来。郡王府中卫士个个均非庸手,给费望舒接连两晚闹了个天翻地覆,众卫士怎敢不舍命狂追?眼见粪车跑远,粪桶已掷投不到,各人踏过满地粪水,锲而不舍地继续追赶。
费望舒心下烦恼:“倘若我便这么回去,岂不是自行泄露了住处?王姑娘未脱险境,怎能引鬼上门?但若如不回住处,却又躲到哪里去?”便这么寻思之际,众卫士又迫得近了些,只害怕粪桶,不敢十分逼近,各人均想:“咱们便是这么远远跟着,难道在这大业城中,你还能插翅飞去?”
转眼之间,骡车驰到一个十字路口,只见街心又停着一辆粪车。费望舒所乘的车子驰着靠近,赶骡子的车夫伸臂向费望舒一招,喝道:“过去!”纵身一跃,坐上了另一辆粪车。费望舒抱着两个孩子跟着跃过。先前车上的另一个汉子接过缰绳,竟毫不停留,向西边岔道上奔了下去。费望舒所乘的骡车却向东行。
待得众卫士追到,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粪车,一辆向东,一辆向西,却不知刺客是在哪一辆车中。众人商议,兵分两路搜捕。
费望舒听了那身材瘦削的汉子那声呼喝,又见了这一跃的身法,已知是陈丹妮前来接应,喜道:“原来是你!”陈丹妮“哼”的一声,并不答话。费望舒又问:“王姑娘怎样?病势没转吧?”陈丹妮道:“不知道。”费望舒知她生气了,柔声道:“我没听你话,是我的不是,请你原谅这一次。”陈丹妮道:“我说过不治病便不治。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么?”
说话之间,又到了一处岔道,但见街中心仍停着一辆粪车。这一次陈丹妮却不换车,只唿哨一声,做个手势,两辆粪车分向南北,同时奔行。众卫士追到时面面相觑,大呼:“邪门!邪门!”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赶,一半人南追。
大业城中街道有如棋盘,一道道纵通南北,横贯东西,行不到数箭之地,出现一条岔道,每处十字路口,必有一辆粪车停着。陈丹妮见众卫士追得近了,便不换车,以免纵起跃落时给他们发觉,倘若相距甚远,便和费望舒携同两孩换一辆车,让骡子力新,奔驰更快。这样每到一处岔道,众卫士的人数便少了一半,到得后来,稀稀落落的只五六人追在后面。这五六人也已奔得气喘吁吁,脚步慢了很多。
费望舒又道:“丹妮,你这条计策真再妙不过,倘若不是雇用深夜倒粪的粪车,寻常的大车一辆辆停在街心,给巡夜官兵瞧见了,定会起疑。”陈丹妮冷笑道:“起疑又怎么样?反正你不爱惜自己,便死在官兵手中,也是活该。”费望舒笑道:“我死是活该,只是累得姑娘伤心,那便过意不去。”陈丹妮冷笑道:“你不听我话,自己爱送命,才没人为你伤心呢。除非是你那个多情多义的点点姑娘……她又怎么不来助你一臂之力?”
费望舒道:“她只有不断跟我为难,几时帮过我?天下只一位姑娘,才知我会这般蛮干胡来,也只有她,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性命。”这几句话说得陈丹妮心中舒服慰贴无比,哼了一声道:“当年救你性命的是王姑娘,因此你这般念念不忘,要报她大恩。”费望舒道:“在我心中,王姑娘又怎能跟我的妹子相比?”
陈丹妮在黑暗中微微一笑,说道:“你求我救治王姑娘,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。待得不求人家了,便又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。”费望舒道:“倘若我说的是假话,教我不得好死。”陈丹妮道:“真便真,假便假,谁要你赌咒发誓了?”她说这句话口气松动不少,显然气恼已消了大半。
再过一个十字路口,跟在车后的卫士只剩下两人。费望舒笑道:“丹妮,你拉一拉缰,我变个戏法你瞧。”陈丹妮左手一勒,骡子倏地停步。在后追赶的两名卫士奔得几步,与骡车已相距不远。费望舒提起一只空类桶,猛地掷出,噗的一响,正好套在一名卫士头上。另一名卫士吃了一惊,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转身便逃。
陈丹妮见了这滑稽情状,忍不住扑哧一声,笑了出来。便在这一笑之中,满腔怒火终于化为乌有。
费望舒和她并肩坐在车上,接过缰绳,这时距昨晚居住之处已经不远,后面也再无卫士追来。两人再驰一程,便即下车,将车子交给原来的车夫,又加赏了他,命他回去。两人各抱一个小孩,步行而归,越墙回进居处,当真神不知,鬼不觉,却有谁知道这两人适才正是从郡王府中大闹而回?
王香香见到两个孩子,精神大振,紧紧搂住了,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流下。两个孩子也心花怒放,只叫“妈妈!”
陈丹妮瞧着这般情景,眼眶微湿,低声道:“大哥,我不怪你啦。咱们原该把孩子夺回来,让他们母子团聚。你这么好本事,真叫人佩服!”费望舒歉然道:“我没听你的吩咐,真正对不住!”
陈丹妮嫣然一笑,说道:“咱们第一天见面,你便没听我吩咐。我叫你不可离我身边,叫你不可出手,你听话了么?”费望舒道:“我以后定要多听你话。”陈丹妮幽幽道:“还有以后吗?”费望舒一本正经道:“有,有!自然有!”陈丹妮一笑,笑容中颇含苦涩,心中却也欢喜。
王香香见到孩子后,心下一宽,恢复得便快了,再加陈丹妮细心施针下药,体内毒气渐除。只是她问起如何到了这里,吴郡王何以不见?费望舒和陈丹妮却不明言。两个孩子年纪尚小,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