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:~第16章 勇闯虎穴
这位龚顺斌在红星帮中辈分甚高,是艺字派的支长。他见费望舒去了脸上所蒙黄布竟是满腮虬髯,神态粗豪,英气勃勃,细细向他打量了几眼,抱拳道:“启禀总支长,吴郡王有文书到来。”
费望舒心中一凛:“这件事终于瞒不过了,且瞧他怎么说?”脸上不动声色,只“嗯”了一声。龚顺斌道:“这文书是给小老儿的,查问本帮的魁首推举出了没有?其中附了四份请帖,请总支长于中秋正日,带同本帮三名弟子,前赴国防部武林武魁大会……”
费望舒听到这里,松了一口气,心道:“原来如此,倒吓了我一跳……别的也没什么,只是这一日一夜之中,王姑娘不能移动,吴泽轩这文书若是下令抓人,王姑娘的性命终于还是送在他手上了。”
他生怕吴郡王玩甚花样,还是将文书接过,细细瞧了一遍,说道:“龚师伯,毛师弟,便请你们两位相陪,再加上我义妹,咱们四个赴武林武魁大会去。”龚顺斌和毛逃生大喜,连声称谢。侍仆上前道:“请陈总支长、蔡老爷、毛少爷三位出去用饭。”
费望舒点点头,正要去叫醒陈丹妮,忽听得她在房中叫道:“大哥,请过来。”费望舒道:“两位先请,我随后便来。”听她叫声颇为焦急,快步走向厢房,一掀门帘,便听得王香香低声叫唤:“我孩子呢?叫他哥儿俩过来啊……我要瞧瞧孩子……他哥儿俩呢?”
陈丹妮秀眉紧蹙,低声道:“她一定要瞧孩子,这件事不妙了。”费望舒道:“两个孩子落在那如此狠毒的老妇手中,咱们终须设法去救出来。”陈丹妮道:“王姑娘很焦躁,哭喊叫唤,立时要见孩子,这于她病势大大不妥。”费望舒沉吟道:“我去劝劝。”陈丹妮摇头道:“她神志不清,劝不了的。除非马上能将孩子抱来,否则她心头郁积,毒血不能尽除,药力也没法到达脏腑。”
费望舒绕室彷徨,一时苦无妙策,说道:“便冒险再入郡王府去抢孩子,最快也得等到今晚。”陈丹妮吓了一跳,说道:“再进郡王府去,那不是送死么?”费望舒摇头苦笑。他何尝不知,昨晚闹出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,今日郡王府中自必戒备森严,便要踏进一步,也必千难万难,如何能再抢得两个孩子出来?若有数十个武艺高强之人同时下手,或能成事,只凭他单枪匹马,再加上陈丹妮,最多加上毛逃生,三个人难道真有通天本事?
过了良久,只听得王香香不住叫唤:“孩子,快过来,妈心里不舒服。你们哪儿去了?去哪儿了?”费望舒皱眉道:“丹妮,你说怎么办?”陈丹妮摇头道:“她这般牵肚挂肠,不住叫唤,不到三日,不免毒气攻心。咱们只有尽力而为,当真救不了,那也是天数使然。”费望舒道:“先吃饭去,一会儿再来商量。”
饭后陈丹妮又替王香香用了一次药,只听她却叫起吴郡王来:“轩哥,轩哥,怎么你不睬我啊?你把咱们的两个乖儿子抱过来,我要亲亲他哥儿俩。”只把费望舒听得又愤怒,又焦急。
陈丹妮拉了拉他衣袖,走入房外的小室,脸色郑重,说道:“大哥,我跟你说过的话,有不算的没有?”费望舒好生奇怪:“干嘛问起这句话来?”摇头道:“没有啊。”陈丹妮道:“好。我有一句话,你好好听着。倘若你再进郡王府去抢王姑娘的儿子,你另请名医来治她的毒吧。我马上便回湖南去。”
费望舒一愕,尚未答话,陈丹妮已翩然进房。费望舒知她这番话全是为了顾念着他,料他眼看如此情势,定会冒险再入郡王府,此举除了赔上一条性命之外,决没半分好处。他自己原也想到,可是此事触动了他侠义心肠,忆起昔年在温家堡遭擒吊打,王香香不住出言求情。有恩不报,非丈夫也。他本已决意一试,但陈丹妮忽然斩钉截铁地说了这几句话,倘若自己拼死救了两个孩子出来,陈丹妮却一怒而去,那可糟了。此时丹妮在他心中的分量,已远在王香香之上,无论如何不能为彼而舍此,一时踌躇无计,信步走上大街,不知不觉间便来到郡王府附近,但见每隔五步十步,便是两名卫士,人人提着兵刃,守卫严密之极,别说闯进府去,只要再走近几步,多半便有卫士过来盘查。
费望舒不敢多耽,闷闷不乐,转过两条横街,见有一座酒楼,便上楼去独自小酌。刚喝得两杯,忽听隔房中一人道:“姜三哥,今儿咱们喝到这儿为止,待会儿就要当值,喝得脸上酒糟一般的,可不成话。”另一人哈哈大笑道:“好,咱们再干三杯便吃饭。”
费望舒听此人声音正是姜存旺,心想:“天下事真有这般巧,竟又在这里撞上他。”转念一想,却也不足为奇。他们说待会儿便要当值,自是去郡王府轮班守卫。这是郡王府附近最像样的一家酒楼,他们在守卫之前,先来喝上三杯,那也平常得紧。倘若姜存旺这种人当值之前不先舒舒服服地喝上几杯,那倒奇了。
只听另一人道:“姜三哥,你说你识得费望舒。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?”费望舒听他提到自己名字,更凝神静听。
只听姜存旺长长叹了口气道:“说到费望舒此人,小小年纪,不但武艺高强,而且爱交朋友,真是一条好汉子。可惜他总是要和郡王大人作对,昨晚更闯到府里去行刺大人,真不知从何说起?”
那人笑道:“姜三哥,你虽识得费望舒,可是偏没生就一个升官发财的命儿,否则的话,咱们喝完了酒,出得街去,凑巧撞见了他,咱哥儿俩将他手到擒来,岂不是大大一件功劳?”姜存旺笑道:“哈哈,你倒说得轻松惬意!凭你张九的本领呐,便有二十个,也未必能拿得住他。”那张九一听此言,心中恼了,说道:“那你呢,要几个姜存旺才拿得住他?”姜存旺道:“我是更加不成啦,便有四十个我这等脓包,也不管用。”张九冷笑道:“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,说得这般厉害?”
费望舒听他二人话不投机,心念一动,眼见时机稍纵即逝,当下更不再思,揭过门帘,踏步走进邻房,说道:“姜三哥,你在这儿喝酒啊!喂,这位是张九哥。服务员,服务员,把我的座儿搬到这里来。”
姜存旺和张九一见费望舒,都是一怔,心想:“你是谁?咱们可不相识啊?”姜存旺虽听着他话声有些熟稔,但见他虬髯满脸,哪想得到是他?费望舒又道:“先前我遇见濮存晰濮大哥,孔存昭孔二哥,在聚英楼喝了几杯,还说起你姜三哥呢。”姜存旺含糊答应,竭力思索此人是谁,听他说来,和濮师哥、孔师哥他们都是熟识,该不是外人,怎地一时竟想不起来?不住暗骂自己糊涂。
服务员摆好座头。费望舒道:“今儿小弟做东,很久没跟姜三哥、张九哥喝一杯了。”掏出银钱向服务员一抛,道:“给存在店里,有拿手精致的酒菜,只管做来。”服务员见他手面豪阔,登时十分恭谨,一叠连声地吩咐了下去。
酒菜陆续送上。费望舒谈笑风生,说起来包金朋、李志洋、厉宏生、厉宏明兄弟这干人都很熟络,一会儿说武艺,一会儿说赌博,似乎个个都是他的知交朋友。姜存旺老大纳闷,人家这般亲热,倘若开口问他姓名,那可大大失礼,但此人到底是谁,苦苦思索,却想不到半点因头。张九只道费望舒是姜存旺的老朋友,见他出手爽快,来头显又不小,自也乐得叨扰他一顿。
喝了一会儿酒,菜肴都已上齐,姜存旺实在忍耐不住了,说道:“你这位大哥恕我无礼,我越活越糊涂啦。”说着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重重一击,又道:“一时之间我竟想不起你老哥的尊姓大名,真该死之极了。”
费望舒笑道:“姜三哥真是贵人多忘事。昨儿晚上,你不是还在舍下吃饭吗?只可惜一场牌九没推成,倒弄得濮大哥跟人家动手过招,伤了和气。”姜存旺一怔,连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费望舒笑道:“小弟便是费望舒!”
此言一出,姜存旺和张九猛地一齐站起,惊得话也说不出来。
费望舒笑道:“怎么?小弟装了一部胡子,姜三哥便不认得了么?”姜存旺低声道:“悄声!费兄弟,城中到处都在找你,你敢如此大胆,还到这里来喝酒?”费望舒笑道:“怕什么?连你姜三哥也不认得我,旁人怎认得出来?”姜存旺道:“大业城里不能再耽了,你快快出城去吧?路费够不够?”说着从怀中掏了两枚银元宝出来。
费望舒道:“多谢姜三哥古道热肠,小弟路费足用了。”心想:“此人性子粗鲁,倒是个厚道之人。”那张九却脸上变色,低下了头一言不发。
姜存旺又道:“今日城门口盘查得紧,你出城时别要露出破绽,还是我和张九哥送你出城为妙。那位陈姑娘呢?”费望舒摇头道:“我暂且不出城。我还有一笔账,要跟吴郡王算上一算。”张九听到这里,脸上神色更显异样。
姜存旺言辞恳切,说道:“费兄弟,我本领远不及你,但有一句良言相劝。吴郡王权势熏天,你便当真跟他有仇,又怎斗得过他?我吃他的饭,在他府里办事,也不能一味护着你。今日冒个险送你出城,你快快走吧。”费望舒道:“姜三哥,你可知我为什么得罪了吴郡王?”姜存旺道:“我不知道,正想问你。”
费望舒当下将吴郡王如何在温家堡结识王香香,如何和她生下两个孩子,昨晚王香香如何中毒等情一一低声说了,又说到自己如何相救,王香香如何思念儿子,命在垂危,自己虽甘冒万险,也要将那两个孩子救了出来去给她。
姜存旺越听越怒,拍桌说道:“原来这人心肠如此歹毒!费兄弟,你英雄侠义,令人好生钦佩。可是郡王府中戒备严密,不知有多少高手四下守卫,要救那两孩子,这会儿可想也休想。只好待这件事松了下来,慢慢再想法子。”费望舒道:“我却有个计较在此,咱们借用了张九哥的服色,让我扮成卫士,黑夜之中,由你领着到府里去动手。”
张九脸色大变,霍地站起,手按刀柄。费望舒左手持着酒杯喝了口酒,右手正伸出筷子去夹菜,陡然间左手一扬,半杯酒泼向张九眼中。张九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伸手去揉。费望舒筷子探出,在他胸口神藏和中庭两穴上各戳了一下。张九身子一软,登时倒在椅上。
服务员听得声音,过来察看。费望舒道:“这位总爷喝醉了,得找个房间歇歇。”服务员道:“过去五家门面,便是安远客栈。小人扶这位总爷过去吧!”费望舒道:“好!”又赏了他十钱合胜通宝。那服务员欢天喜地,扶着张九到那客栈之中。费望舒要了一间上房,拴上了门,伸指又点了张九身上三处穴道,令他十二个时辰之中,动弹不得。
姜存旺心中犹似十五个吊桶打水,七上八落,眼见费望舒行侠仗义,做事爽快果决,不禁甚是佩服,但想到干的是这么一桩要掉脑袋的勾当,又惴惴不安。费望舒除下身上衣服,给张九换上,自己穿上了他的一身武官服色,好在两人都是中等身材,穿着倒也合身。
姜存旺颤声道:“我是戌正当值,天黑便该去了。”费望舒道:“你给张九告个假,说他生了病,不能当差。我在这儿等你,快天黑时你来接我。”姜存旺呆了半晌,心想只要这一句话儿答应下来,一生便变了模样。要做个铁铮铮的汉子,什么荣华富贵,就一笔勾销;但若一心一意为吴郡王出力,不免是非不分,于心不安。
费望舒见他迟疑,说道:“姜三哥,这件事不是一时可决,你也不用此刻便回我话。”姜存旺点了点头,径自出店。费望舒躺在炕上,放头便睡,他知道眼前实是一场豪赌,不过下的赌注却是自己的性命。
到天黑时,姜存旺或者果真独个儿悄悄来领了自己,混进郡王府中。但这么一来,姜存旺的性命便十成中去了九成。他跟自己说不上有什么交情,跟王香香更全无渊源,为了两个不相干之人而甘冒生死大险,依着姜存旺的性儿,他怎么肯干?他自来便听从濮存晰的吩咐,对这位大师哥奉若神明,何况又在吴郡王手下居官多年,这“功名利禄”四字,于他可不是小事。
若是一位意气相投的江湖好汉,费望舒决无怀疑。但姜存旺却是个本事平庸、浑浑噩噩的武官。如果他决定升官发财,那么天没入黑,这客栈前后左右便会有上百名好手包围上来,自己纵然奋力死战,但好汉敌不过人多,最后终究不免。
这其间没折中的路可走。姜存旺不能两不相帮,此事他若不告发,张九日后怎会不去告他?
费望舒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,这时候还没翻出来。如侥幸赢了,或能救得王香香的性命;但如输了,那便输了自己的性命。这副牌是好是坏,全凭姜存旺一念之差。他知姜存旺不是坏人,但要他冒的险实在太大,求他的实在太多,而自己可没半点好处能报答于他……
姜存旺这样的人可善可恶,谁也不能预料。将性命押在他身上,原是险招,但除此之外,实无别法。郡王府中如此戒备,若无人指引相助,决计混不进去。
他一着枕便呼呼大睡,这一次竟连梦也没做。他根本不去猜测这场豪赌结果会如何。
牌还没翻,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牌。瞎猜有什么用?
他睡了几个时辰,朦胧中听得店堂有人大声说话,立时醍觉坐起。只听那人道:“不错,我正要见‘玄’字号那位总爷。喝醉了么?有公事找他。你去给我瞧瞧。”
费望舒一听不是姜存旺说话的声音,心下凉了半截,暗道:“嘿嘿,这一场大赌终究输了。”提起单刀,轻轻推窗向外张望,四下里黑沉沉的并无动静,当下翻身上屋,伏在瓦面,凝神倾听。
姜存旺一去,费望舒知他只有两条路可走:若以侠义为重,这时便会单身来引自己偷入郡王府;如惜身求禄,必是引了郡王府的武士前来围捕。他既不来,此事自是糟了。但客栈四周,竟没人埋伏,倒也颇出费望舒意料之外。前来围捕的武士不来则已,来则必定人数众多,一二个高手尚可隐身潜伏,不令自己发现踪迹,人数一多,便透气之声也听见了。
他见敌人非众,稍觉宽心。窗外烛光晃动,服务员拿着一只烛台,在门外说道:“这里有位总爷要见您老人家。”费望舒翻身从窗中进房,落地无声,说道:“请进来吧!”服务员推开房门,将烛台放在桌上,赔笑道:“那一位总爷酒醒了吧?要是还没妥帖,要不给做一碗醒酒汤喝?”
费望舒随口道:“不用!”眼光盯在服务员身后那名卫士脸上。
只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,灰扑扑一张脸蛋,丝毫不动声色,费望舒心道:“好厉害的角色!孤身进我房来,居然不露半点戒惧之意。难道你当真有过人的本领,全没将我费望舒放在心上吗?”那卫士道:“这位是张九哥吗?咱们没见过面,小弟霍精武,在左营当差。”费望舒道:“原来是霍大哥,幸会幸会。大伙儿人多,平日少跟霍大哥亲近。”霍精武道:“是啊。上头转下来一件公事,叫小弟送给张九哥。”说着从身边抽出一件公文来。
费望舒接过一看,见公文左角上赫然印着“国防部正堂”五个红字,封皮上写道:“急件。即交安远客栈,巡捕右营张九收拆,速速不误。”费望舒上次在郡王府上了个大当,双手为钢盒所伤,这一回学了乖,不即开拆公文,先小心捏了捏封套,见其中并无古怪,又想到秦英豪为拆信而毒药伤目,当下将公文垂到小腹之前,这才拆开封套,抽出一张白纸,就烛光一看,不由得大为诧异。
纸上并无一字,画着一幅笔致粗陋的图画。图中一个吊死鬼打着手势,正在竭力劝一人悬梁上吊。当时民间普遍相信,有人悬梁自尽,死后变鬼,必须千方百计引诱另一人变鬼,他自己方得转世投胎,后来的死者便是所谓“替死鬼”了。说法虽荒诞不经,当时却人人皆知。
费望舒凝神一想,稍明就里,问道:“霍大哥今晚在郡王府中轮值?”霍精武道:“正是!小弟这便要去。”说着转身欲行。费望舒道:“且慢!请问这公事是谁差霍大哥送来?”霍精武道:“是我们林参将差小弟送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