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：~第19章 至死不渝
两人手掌相交，均即察觉对方便是在国防部衙门暗中相救女学士之人，各自向后跃开数步。费望舒凝神看时，见那人白发飘动，相貌古雅，手中长剑如芒，却是兰陵派掌门方静，不由得一怔，一时不知她是友是敌。
只听菩真笑道：“静芳姐姐，你说这位小兄弟武功如何？”方静笑道：“能跟冥王剑法斗得上几百招，天下能有几人？老妪当真是孤陋寡闻，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青年英雄。”说着天芒剑入鞘，上前拉着费望舒的手，好生亲热。费望舒见她英气勃勃，哪里还是武魁大会中所见那个昏昏欲睡的老太婆，甚以为奇。
菩真从小丘上走了下来，笑道：“小兄弟，这位是杜静芳老师，是我的盟姐。你也叫她一声大姐吧。”费望舒一惊，心道：“杜静芳老师当年威震天下，成名已垂数十年，想不到今日有幸和她交手。”急忙拜倒，说道：“晚辈费望舒，叩见杜老师、菩真道长。”他身子稍偏，连菩真也拜在其内，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：“按理说，你原是晚辈，可是，好兄弟，他们两位都是我的拜把子哥哥、姐姐啊。”
费望舒一跃而起，只见身后一人身穿长袍，肥肥胖胖，正是王万户。费望舒对这位义兄别来常自思念，伸臂紧紧抱住，叫道：“老哥，你可想煞小弟了。”
王万户拉着他转过身来，让月光照在他脸上，凝目瞧了半晌，喜道：“兄弟，你终于长大成人了。做哥哥的今日亲眼见你连败大内十八高手，实在欢喜得紧。”
费望舒心中也欢喜不尽。这时宫廷侍卫早已逃得干干净净。他拉了陈丹妮过来，和菩真、王万户等引见。
王万户道：“兄弟，陈家妹子，我带你们去见我们庄帮主。”费望舒吃了一惊，问道：“庄帮主……他……老老人家也来了么？”菩真笑道：“他早挨过你一顿痛骂啦，什么伤天害理，什么负心薄幸，只骂得他狗血淋头。哈哈！我们庄帮主一生之中，只怕从未挨过这般厉害的臭骂。”费望舒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，颤声道：“那……那吴泽轩……”
杜静芳微笑道：“庄无漾帮主是当世唯一精通天鉴神功之人，那天鉴神功练到极处，便能易容化身。合胜帮群豪此次来大业城不欲生事，故此庄帮主便易容成了吴郡王的模样。”
费望舒十分惶恐道：“老哥，你快带我去跟庄帮主磕头赔罪。”王万户笑道：“不知者不罪。帮主跟你交了一掌，很称赞你武功了得，又说你气节凛然，背地里说了你许多好话呢。”
两人还未上丘，庄无漾已率领群豪从土丘上迎了下来。费望舒拜倒在地，说道：“小人瞎了眼珠，冒犯庄帮主，实是罪该……”
庄无漾不等他说完，急忙伸手扶起，笑道：“‘大丈夫只怕英雄侠客，哪怕鹰犬奴才？’我今日一到大业城，便听到这两句痛快淋漓之言。小兄弟，便凭你这两句话，我们便不枉了万里迢迢地走这一遭。”
当下王万户拉着费望舒一一给群豪引见。费望舒对这干人心仪已久，今晚亲眼得见，喜慰无已，对雷安瑞掷刀相助、王怡丹赠送宝马，更连连称谢，恭恭敬敬地交还了雷安瑞的钢刀，从地下拾起侍卫遗下的一柄单刀，插入了腰间刀鞘。他自己的单刀为铁锤所击，刀口卷边，已然无用。跟着莹萍过来向他道谢在国防部衙门中解穴相救之德。菩真逸兴横飞，指手画脚，谈论适才和费望舒及邓羽鲲两人的斗剑，说今晚这两场架打得酣畅过瘾，生平少有。
杜静芳笑道：“道长，说到武功，咱们这位小兄弟确实十分了得。可是还有一位年轻人比他更厉害十倍，你是决计斗她不过的。”菩真又高兴，又不服，忙问：“是谁，是谁？这人在哪里？”杜静芳摇头道：“你决非对手，我劝你还是别找她的好。”菩真道：“呸！咱姐弟俩分手多年，一见面你就来胡吹。我不信有这等厉害人物。”
杜静芳道：“昨晚国防部武林武魁大聚会，会中高手如云，各有各的能耐，各有各的绝技。这话不错吧？”菩真道：“不错便怎样？”杜静芳道：“莹萍去捣乱，失手受擒。万户这等本事也只抢得一枚凌霄勋章。清风双子驾临只救了两个人出来。可是那位年轻人呐，只不过眼睛一霎，便从七位高手的手中抢下了七枚凌霄勋章，摔在地下砸得粉碎。她只喷得几口气，便叫武魁大会烟飞灰灭、风消云散。道长，你斗不斗得过这位年轻人？”
陈丹妮知她在说自己，脸儿飞红，躲到了费望舒身后。黑夜之中，人人都在倾听杜静芳说话，谁也没对她留心。
一个美妇说道：“师父，我们只听说那武魁大会给人搅散了局，到底是怎么回事？请你快说吧！”这美妇正是杜静芳的弟子张晶珠，此时已是苏亦川的妻子。
杜静芳于是将一位“年轻人”如何施巧计砸碎七枚凌霄勋章，如何喷烟下毒、使得人人肚痛、因而疑心吴郡王毒害天下英雄，如何众人在混乱中一哄而散，诸般情由，一一说了。群豪听了，无不赞叹。
菩真道：“静芳姐姐，你说了半天，这位年轻人到底是谁，却始终没说。”杜静芳笑道：“远在天边，近在眼前，这位陈姑娘便是。”拉着费望舒的手，将他轻轻一拉，露出了陈丹妮的身子。
群豪“啊”的一声，一齐望着她，谁都不信这样一个瘦弱文秀的小姑娘，竟会将吴郡王这筹划经年的武林武魁大会毁于指掌之间，可是杜静芳望重武林，岂能信口胡言？却又不由得人不信。
杜静芳于十年前因同门祸变，师兄高晓科、师弟陆锦昂先后惨死，兰陵派眼见式微，于是她出来接掌门户，着意整顿。因恐夏廷疑忌，十年来深居简出，朝廷也就没加注目。
这次吴郡王召开武林武魁大会，一来兰陵派是武林中最大门派之一；二来念着兰陵高手八臂无常陆锦昂昔年为枢密院出力之功，又不知方静便是当年的叛逆杜静芳，便邀请兰陵派掌门下山。杜静芳年纪虽老，雄心犹在，知吴郡王此举必将不利于江湖同道，若推辞不去，多惹麻烦，便即孤身赴会，要探明这次大会真相，伺机行事，只是她在开宝寺塔曾与吴郡王照面，所以故意装作萎靡困顿的模样。及至莹萍为周玉成所擒，她便暗中出手相救。
庄无漾、郭珈允等人自青海来到大业城，却为这日是郭珈恩逝世十年的忌辰，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。
吴郡王的武林武魁大会为人搅散，又和武林各门派都结上了仇，自是恼怒异常，便派邓羽鲲率队在城外各处巡查，见有可疑之人立即擒拿格杀。不意陶然亭畔一战，雷安瑞、王万户等尚未出手，大内十八高手已尽数铩羽。
庄无漾等深知官场习气。邓羽鲲等败得如此狼狈，合胜帮人物既未惊动皇亲大官，他们回去定然极力隐瞒，无人肯说在陶然亭畔遇敌，决不致调动军马前来复仇。此处虽离京城不远，却尽可放心逗留。
群豪和杜静芳故友重逢，和费望舒、陈丹妮新知初会，自各有许多话说。
言谈之间，忽听得远远传来两下掌声，稍停一下，又连拍三下。苏亦川拍掌三下相应，一停之后，连拍两下。菩真道：“清风双子来啦。”
只见掌声传来处飞驰过来两人，身形高瘦。费望舒在国防部衙门见过，知是南乡子、南柯子到了。他兄弟身后又跟着两人，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，奔到近处，见是双子门倪不大、倪不小昆仲。他二人手中抱的，竟然是王香香的一对双生儿子。
原来倪不大、倪不小看中了这对孩子，宁可性命不要，也非要去夺来不可。清风双子原是双生兄弟，听了倪氏昆仲之言，激动心意，乘着武魁大会一哄而散的大乱，混入郡王府内院。其时吴郡王和众卫士腹中正自大痛，均道身中剧毒，人人忙于服药解毒，清风双子又是一等一的高手，毫不费力地打倒了七八名卫士，便又将这对孩子抢了出来。
费望舒见了这对孩子，想起王香香命在顷刻，不由得又喜又悲，猛地想起一事，对庄无漾道：“庄帮主，晚辈有个极荒唐的念头，想求你一件事。”庄无漾道：“费兄弟但说不妨。你我今日虽是初会，但神交已久，但叫力之所及，无不依从。”
费望舒只觉这番话极不好意思出口，不禁颇为忸怩，红了脸道：“晚辈这个念头，实在异想天开，说出来只怕各位见笑。”庄无漾微笑道：“我辈所作所为，在旁人看来，哪一件不荒唐之极？哪一件不异想天开？”
费望舒道：“庄帮主既不见怪，我便说了。”指着那两个孩童说道：“这两个孩童是吴泽轩的儿子，他们的母亲却已命在垂危。”于是从当年在温家堡中如何和王香香相遇一段事说起，直说到王香香中毒不治。只听得群豪血脉贲张，无不大为愤怒。依菩真之见，立时便一要赶进大业城中，将这无情无义的吴郡王一剑刺死。
合胜帮军师沈会会道：“昨晚大业城闹了这等大事出来，咱们若再贸然进城，吴泽轩定然刺不到，说不定大伙还难全身相而退。”
庄无漾点头道：“此刻郡王府门前后，不知有多少军马把守，如何下得了手？单是要混进城门，便大大不易。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来，志在一祭，不可为了泄一时之愤，使众兄弟有所损折。费兄弟，你要我做什么事？”
费望舒道：“我见庄帮主万里迢迢，从青海来到大业城，只为了一祭墓中这位姑娘，情深义重，世所罕见。在下昔日曾受这位王姑娘一言之恩，无以为报，心中不安。她临死之际挂念两事，死难瞑目。一件是想念她两个爱子，天幸清风双子两位前辈已救了出来，另一件却是她想念吴泽轩那奸贼，仍盼和他一叙。虽说她至死不悟，可笑亦复可怜，但情之所钟……”说到这里，心下黯然，已不知如何措辞，想到的却是自己“情之所钟”的那个变成巡抚夫人的美丽女郎。
庄无漾道：“我明白啦！你要我易容成那个伤天害理、负心薄幸的吴郡王，去安慰一下这位多情多义的王姑娘？”费望舒低声道：“正是！”
群豪均觉费望舒这个荒唐的念头果然异想天开之至，可是谁也笑不出来。
庄无漾眼望远处，黯然出神，说道：“墓中这位姑娘也是被吴郡王害得。她临死之际，如能见我一面，那是多么的快活！可惜终难如愿……”转头向费望舒道：“好，我便去见见这位王姑娘。”
费望舒好生感激，暗想庄无漾叱咤风云，天下英雄豪杰无不推服，自己只是个无名晚辈，今日初会，便求他去做这样一件荒诞不经之事，话一出口，心中便已后悔，可是他竟一口答允，以后这位庄帮主便要自己赴汤蹈火，也是万死不辞了。
群豪上了马，由费望舒在前带路，天将黎明时到了神农庙外。
费望舒双手抱了两个孩子，伴同庄无漾走进庙去。只见一间阴森森的小房之中，一灯如豆，油已点干，灯火欲熄未熄。王香香躺在坑上，气息未断。
两个孩子扑向榻上，大叫：“妈妈，妈妈！”王香香睁开眼来，见是爱子，陡然间精神一振，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，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，叫道：“孩子，孩子，妈想得你们好苦！”三个人相拥良久，她转眼见到费望舒，对两个孩子道：“以后你们跟着费叔叔，好好听他的话……你们……拜了他做义……义……”
费望舒知她心意，说道：“好，我收了他们做义子，王姑娘，你放心吧！”王香香脸露微笑道：“快……快磕头，我好……好放心……”两个孩子跪在费望舒面前，磕下头去。
费望舒让他们磕了四个头，伸手抱起两人，低声道：“王姑娘，你还有什么吩咐么？”王香香道：“我死了之后，求你……求你将我葬……葬在我丈夫刘……师哥的坟旁……他很可怜……从小便喜欢我……可是我不喜欢……不喜欢他。”
费望舒突然之间，想起了那日在随州石屋拒敌、温文新在屋外林中击死刘飞的情景来，心中又是一酸，说道：“好，我一定办到。”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记得丈夫，伤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欢，他深恨吴郡王，听王香香记得丈夫，不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情郎，那是再好不过，哪知王香香幽幽叹了口气，轻轻道：“轩哥，我再也见不到你了！”
庄无漾进房后一直站在门边暗处，王香香没瞧见他。费望舒摇了摇头，抱着两个孩儿悄悄出房。庄无漾缓步走到她床前。
费望舒跨到院子中时，忽听得王香香“啊”的一声叫。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、喜悦、深厚无比的爱恋。
她终于见到了她的“心上人”……
费望舒惘然走出庙门，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，是苏亦川在树下横笛而吹。费望舒心头一震，在很久以前，在山东温家堡，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地吹过。
这缠绵温柔的乐曲，当年在吴郡王的洞箫中吹出来，挑动了王香香的情怀，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。
小苏学士的笛子声中，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，却也在行写这场情爱之中所包含的苦涩、伤心和不幸。庙门外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，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的往事。费望舒想到了那个骑在烈焰马上的点点姑娘，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。
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。
过了好一会儿，庄无漾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。他向费望舒点了点头。费望舒知道王香香离开这世界了。她临死之前见到了心爱的两个儿子，也见到了“情郎”。费望舒不知道她跟庄无漾说了些什么，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，还是诉说自己终生不渝的热情？除了庄无漾之外，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。
费望舒拜托清风双子和倪氏昆仲将王香香的两个孩子先带到青海，他料理了王香香的丧事之后，便去青海和众人聚会。
庄无漾率领群豪，举手和费望舒、陈丹妮作别，上马西去。
费望舒始终没跟他们提到易点点。奇怪的是，王万户、王怡丹他们也没提起。是不是易点点已经遇到了他们，要他们永远别向他提起她的名字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