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:~第26章 北斗刀客
她这几句虽说得轻柔温文,然语意坚定,于管家竟尔不能违抗。他心道:“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,却勇决如此,真不愧是射阳名侠之女。什么镇关东、一丈青,名号儿叫得挺响,跟秦姑娘一比,倘不愧死,也可算得脸皮厚极。”
他本来心中害怕,见秦可伊神色宁定,惊惧之心登减,当下紧一紧腰带,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,冲上了茶,捧了出去。秦可伊跟随在后。
于管家转出厅壁,只见那白衣男子脸孔朝外,双手叉腰,抬头望天,便高声道:“费少爷远来,不曾远迎,还请恕罪。”说着献上茶去。那白衣男子听得于管家说话,回过头来,见到秦可伊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,弱态生娇,明波流慧,怯生生地站在当地,不禁一怔。
秦可伊见这人满腮虬髯,根根如铁,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,也是一惊。她自幼对费冠英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,想到他时,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,今日相见,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,心中不由得三分惊异,三分惶惑,又有三分失望,但随即心想:“费伯伯容貌威严,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,又何足为奇?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。”上前盈盈一福,轻声说道:“你好。”
北斗刀客此番上峰,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,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,不禁大为诧异,暗道:“且瞧他们使甚诡计。”还了一礼,说道:“在下费望舒奉揖。不敢请问姑娘高姓。”
于管家向秦可伊使个眼色,叫她捏造个假姓,千万不可吐露是秦英豪之女,不料秦可伊却似不解,说道:“费世兄,咱们是累代世交,可惜从来曾会面。我姓秦。”
费望舒心中更是一凛,脸上却不动声色,说道:“姑娘与射阳名侠怎生称呼?”于管家大急,在秦可伊身旁暗扯她衣袖。她仍不理,答道:“射阳名侠就是家父。”费望舒一怔,心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说道:“令尊怎不出来相见?”
于管家手按刀柄,只怕费望舒出手相害,斜眼看秦可伊时,却见她神色如常,不禁叹道:“这位姑娘年幼无知,眼前便是杀父的大仇人,她竟不知天高地厚,尽吐真相。”只听她说道:“家父尚未上山。他若知费世兄是故人之子,纵有天大要事,也早搁下,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。”
费望舒更加奇怪,问道:“姑娘知道在下身世,令尊却不知晓,敢问何故?”秦可伊道:“还是适才听令友丑奴儿说的。”费望舒道:“啊,原来丑奴儿大哥到了这儿,他人呢?”
于管家一怔,在厅中四下张望,早不见了丑奴儿人影,地上一滩鲜血却兀自未干,心道:“自那鸽儿带线入来,个个想着下峰逃生,竟都将此人忘了。他是北斗刀客的救命恩人,倘有不测,祸患又深一层。”
费望舒见他望着地下的一滩鲜血,脸色有异,大声问道:“这是大哥的血么?”于管家不敢打诳,只得应声道:“是。”
费望舒父母早丧,自幼由丑奴儿抚养长大,对他情若胞兄,一闻此言如何不惊?一跃而前,伸手握住于管家右臂,厉声喝道:“他在哪里?他……他怎样了?”于管家只觉手臂剧痛,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,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,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,竟说不出一句话。
秦可伊缓缓说道:“费世兄不必焦急,尊兄好好的在那边。”说着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。费望舒放脱了于管家手臂,随即腾身而起,砰的一声,踢开西厢房房门,见丑奴儿躺在榻上,正不住喘息。费望舒大喜,叫道:“大哥,你没事么?”
丑奴儿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声音,低声道:“还好,你放心。”费望舒抢上前去,见他脸如金纸,呼吸低微,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,问道:“怎么受的伤?伤得厉害么?”丑奴儿道:“这事说来话长。若不是秦姑娘搭救,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见了。”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,一窝蜂地涌出大厅。秦可伊趁机与琴儿将丑奴儿扶入了厢房。后来明珠欲待伤他性命,却已找他不到,情势紧急,不及仔细寻找,丑奴儿因此而得保全。
费望舒点点头,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,塞在他的口里,说道:“大哥,你先服了这颗伤药。”
他见丑奴儿将伤药嚼烂吞下,稍稍放心,回到厅上,向秦可伊一揖到地,说道:“多谢姑娘救我大哥。”秦可伊忙即还礼道:“尊兄古道热肠,小妹钦仰得紧。些些微劳,何足挂齿?”费望舒道:“生死大事,岂是微劳?在下感激不尽。”
秦可伊见他神情粗豪,吐属却颇为斯文,说道:“费世兄远来,庄上无以为敬。琴儿,快取酒肴出来。”费望舒道:“此间主人约定在下,今日午时相会,怎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?”
秦可伊道:“主人因有要事下山,想来途中耽搁,未及赶回,致误世兄之约,小妹先此谢过。”费望舒听她应对得体,心中更奇:“南天门、秦家宅、丐帮、南华庄向称人材鼎盛,怎地男子汉都缩在后面,却叫这样一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?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,难道她其实武功高强,却故意深藏不露么?”
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,盘中放着一大壶酒,一只酒杯,她左手拿着木盘,右手在杯中斟了酒,笑道:“费少爷,山上的鸡鸭鱼肉、蔬菜瓜果,统统给你大哥毁啦。对不起,只好请你喝杯白酒。”
费望舒见那木盘正在他与秦可伊之间,伸出左手,在盘边轻轻一推,木盘径向秦可伊肩上撞去。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,其实借劲打人,受着的人若不加抵御,就如中了兵刃之伤无异。秦可伊不会武艺,只是顺乎自然地微微一让,并未出招化劲,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伤。
于管家大惊,他自知武功与费望舒差得太远,纵不顾性命地上前救援,也必无济于事,只叫得一声:“啊哟!”却见费望舒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地拉住了木盘,这一下时机凑合得准极,盘边与秦可伊的外衣只微微一碰,立即缩回。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,自己已从生到死、从死到生地走了一个循环。
费望舒道:“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,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?”秦可伊道:“我爸爸立志要化解这场百余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,是以射阳剑法至他而绝,不再传授子弟。”
费望舒愕然,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,隔了片刻,方始举到口边,一饮而尽,叫道:“秦英豪,秦大侠,好!果然称得上‘名侠’!”
秦可伊道:“我曾听爸爸说起令尊当日之事。那时令堂请我爸爸饮酒,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。我爸爸言道:‘费冠英乃天下英雄,光明磊落,岂能行此卑劣之事?’今日我请你饮酒,费世兄居然也是坦然饮尽,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?”
费望舒一笑,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,说道:“先父中人奸计而死,我若再不防,岂非痴呆?这药丸善能解毒,诸害不侵,但适才听了姑娘之言,倒显是我胸襟狭隘了。”说着自己斟了一杯酒,便即干杯。
秦可伊道:“山上无下酒之物,殊为慢客。小妹量窄,又不能敬陪君子。古人以汉书下酒,小妹有汉琴一张,欲抚一曲,以助酒兴,但恐有污清听。”费望舒喜道:“愿闻雅奏。”琴儿不等小姐再说,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,放在桌上,又换了一炉香点起。秦可伊轻抒素腕,“仙翁、仙翁”地调了几声,弹将起来,随即抚琴低唱:“来日大难,口燥舌干。今日相乐,皆当喜欢。经历名山,芝草翻翻。仙人王乔,奉药一丸。”
唱到这里,琴声未歇,歌辞已终。
费望舒少年时多历苦难,专心练武,没读过多少书,后来两个红颜知己一位嫁做人妇,另一位为救他而丧生,他伤心失意之余,只觉平生武功,带给自己的尽为忧伤愁苦,人生于世,到底该做何事,苦思无得,求师不遇,便只有向书本中探索。数年来折节读书,虽非饱学,却也颇通诗书,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《善哉行》,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,自汉魏以来,少有人奏,不意今日上山报仇,却遇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。她唱的八句歌中,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,后四句颂客长寿。适才费望舒含药解毒,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,那又有双关之意了。
他轻轻拍击桌子,吟道:“自惜袖短,内手知寒。惭无灵辄,以报赵宣。”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,自惭无以为报。春秋时灵辄腹饥,赵宣子赠以酒肉,并让他携回食物奉母,后来赵宣子遇难,灵辄拼死捍卫解救。
秦可伊听他也以《善哉行》中的歌辞相答,心下甚喜,暗道:“此人文武双全,我爸爸知道费伯伯有此后人,必定欢喜。”接着唱道:“月没参横,北斗阑干。亲交在门,饥不及餐。”意思说时候虽晚,但客人光临,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。
费望舒接着吟道:“欢日尚少,戚日苦多,以何忘忧?弹筝酒歌。淮南八公,要道不烦,参驾六龙,游戏云端。”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,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。
费望舒唱罢,举杯饮尽,拱手而立。秦可伊划弦而止,站了起来。两人相向行礼。
费望舒将酒杯放在桌上,说道:“主人既然未归,明日当再造访。”大踏步走向西厢房,将丑奴儿负在背上,向秦可伊微微躬身,走出大厅。秦可伊出门相送,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,拉着绳索溜下山峰去了。
她望着满山白雪,静静出神。琴儿道:“小姐,你想什么?快进去吧,莫着了凉。”秦可伊道:“我不冷。”琴儿催了两次,秦可伊才慢慢回进庄子。
走进大厅,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,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,突然之间,又不知都从什么地方出来了。各人一齐站起相询:“他走了么?”“他说些什么?”“他说什么时候再来?”“他上山是来报仇么?”“他要找谁?”
秦可伊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,危难之际个个逃走,留下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,淡淡道:“他什么也没说。”明珠道:“我不信。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,总有些话说。”
秦可伊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,但这时胸怀欢畅,一颗心飘飘荡荡的,只想跟人闹着玩,见各人神色古怪,便道:“那位费世兄说道,他这次上山,为的是报杀父之仇,可惜仇人躲了起来。现下他守在山下,待那仇人下去,下一个,杀一个;下两个,杀一双。”众人一凛,都想:“山上没粮食,山下又守着这个凶煞太岁,这便如何是好?”
秦可伊道:“费世兄言道:山上众人,个个与他有仇,只有的仇深,有的仇浅。他恩怨分明,深者重报,浅者轻报,不愿错害了好人。他要我代询各位,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,是否要合力害他?”除明珠外,余人异口同声地说道:“北斗刀客之名,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,与他有什么仇怨?更加说不上合力害他。”
秦可伊向裴启庆道:“裴伯伯,侄女有一事不明,要想请教。”裴启庆道:“姑娘请说。”秦可伊道:“适才那位丑奴儿说道:费冠英费伯伯请明珠大师去转告我爸爸三件大事,可是我爸爸说到此事经过之时,却从未提起。裴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,不知能见告么?”
裴启庆道:“姑娘即使不问,我也正要说。”他指着农丰收、乔丰满、丁志清等人,大声道:“这几位南天门的英雄,诬指我儿害死李亲家。哼哼!”他嗓门本就粗大,这时心中愤激,更加说得响了:“我将这事从头说来,且请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。”乔丰满道:“很好,很好,我们正要向裴寨主请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