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:~第1章 最怕问初衷
贾思华和冯鹏飞都料想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盗伙,远避之惟恐不及,怎敢再去招惹?贾思华说:“我和这位朋友要赶赴惠州的,壶瓶山就不去了。”
黄家成一听此言,脸带怒色说:“再过三天就是十月十七,我们千里迢迢的赶来湘北。你们到了这里,怎不上山?”上山做什么,十月十七有什么干系,贾思华和冯鹏飞两人全不知情,可是又不敢直认。贾思华硬了头皮说:“兄弟家有急事,需得马上回去。”
黄家成怒道:“上山也耽搁不了你两天。你们过山不拜,算得什么莱门的朋友?”贾思华更加摸不着头脑,不知道“莱门”是什么东西。
冯鹏飞终究江湖阅历多,见这情势,知道壶瓶山是非去不可的了,虽有凶险,也只有听天由命,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,似乎并无恶意,便说:“三位既然如此美意,我和贾公子同上山去便是。”说着向贾思华使个眼色,示意不可违拗。
黄家成听他这么说,霁然色喜,笑着说:“本来嘛,我想你们也不会这般不顾义气。”
六人结伴同行,一路吃饭住宿,都由黄家成带头,他只做几个手势,说了几句古里古怪的切口,沿途饭店旅馆便都不收钱,而且招待的尤为周到客气。
走了两天,将近壶瓶山山脚,只见沿途劲装结束之人络绎不绝,都是向壶瓶山而去,肥瘦高矮,各色各样的人都有,神色举止,显然都是武人。这些人与黄家成以及李家兄弟大半熟识,见了面就执手道故。
贾思华、冯鹏飞两人抱定宗旨,决不再窥探别人隐私,见他们谈话,就站得远远的,但听这些人招呼的声音南腔北调,辽东河朔、两湖川陕,各地都有。瞧他们的行装打扮,大多是来自远地,人人都是风尘仆仆。贾思华、冯鹏飞两人暗暗纳罕,又是栗栗危惧。
冯鹏飞心想:“看来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盗,多半是要聚众造反。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,跟反贼们混在一起,走又走不脱,真是倒霉之极了。”
这天晚上,贾思华等歇在壶瓶山山脚下的一所旅社里,待次日一早上山。
众人正要吃晚饭,忽然一人奔进店来,叫道:“王先生到啦!”此言一出,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来,涌出店去。冯鹏飞一扯贾思华的衣袖,说道:“瞧瞧去。”
走出店房,只见众人夹道垂手肃立,似在等什么人。过了一阵子,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,众人都提高了脚跟张望,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官员骑在马上,缓缓而来。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,催马快行,驰到跟前,跳下马来。人群中一名大汉抢上前去,挽住马缰。
那官员一路过来,和众人逐一点头招呼。他走到贾思华跟前,见他是学士打扮,微微一愕,双手一拱,问道:“这位公子是谁?”贾思华说:“在下姓贾,请教先生尊姓大名。”那官员笑着说:“免贵姓王,名子明。”贾思华初次来中国,也不知道王子明是什么人,只拱了拱手,陪笑说:“久仰,久仰。”王子明微微一笑,进客房去了。
晚饭过后,冯鹏飞低声对贾思华说:“这位王先生显是很有权势。贾公子,你去跟他说说,请他放咱们走。你是读书人,话总容易说得通。”
贾思华心想不错,踱步到了王子明门口,咳嗽一声,举手敲门。
房门打开,王子明迎了出来,说道:“客店寂寞,贾老弟来谈谈心,最好不过。”贾思华一揖进去,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手抄书本,一瞥之下,见写着“北部”、“边荒”、“大总统”、“合众国”等字样,似是一篇奏章。贾思华只怕又触人所忌,不敢多看,便坐了下来。
王子明先请问他的家世渊源,贾思华据实说了。王子明说:“贾老弟这番可来得不巧了。如今合众国朝政糜烂,不知何日方得清明。依我之见,老弟还是暂回新嘉坡去,俟圣君在位,再来应试为是。”贾思华称是,说道正要归去。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、冯鹏飞如何相救、如何得到“莱门”竹牌等事说了一遍,只是夜中见到箱内人头一事略去不提。
王子明说:“我们在此相遇,可算有缘。明日贾老弟随我上山,也好知道我们中国的一件故事。只要此行所见所闻,不向外人泄露,我担保老弟决无危害。”贾思华谢了,也不敢多问。
王子明又问起新嘉坡的风土人情,听贾思华所述,皆是闻所未闻,喟然说道:“不知几时我国人民才得如此,安居乐业,不忧温饱,共享太平之福?”
两人直谈到二更天时,贾思华才告别回房。冯鹏飞已等得十分心焦,听他转述了王子明之言,才放下了心。
次日,贾思华、冯鹏飞和贾贵随着大众一早上山。中午时分,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,都是素菜。众人吃了,休息一阵子,继续再行。
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,盘查甚严。查到贾思华等三人时,王子明点点头,把守的人便不问了。贾思华暗叫:“好险!要是昨晚没跟他这一夕谈话,今日是死是活,实所难料。”
傍晚时分,已到山顶,数百名汉子排队相迎。中间一人身材魁梧,似是众人的首领。见到王子明上来,快步下来迎接,携手走入屋内。
山上疏疏落落有数十间房屋,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庙。这些屋宇模样也甚平常,并无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,却又不像是盗匪山寨。
冯鹏飞在山下见了众人的势派,料想山上建构必定雄伟威武,壁垒森严,哪知浑不是这么一回事,心下暗暗称奇。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,见闻算得广博,这一次却半点摸不着头脑。更有一件奇事,这些人万里来会,瞧各人神情亲密,都是至交好友,但相见时却殊无欢愉之意,每人神色间都显得十分悲戚愤慨。
贾思华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,一会儿送进饭菜。四盘都是素菜,还有二十多个馒头。当晚贾思华和冯鹏飞悄悄议论,猜不透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。
次日贾思华、冯鹏飞二人起身后,用过早饭,在山边漫步,只见到处都是大汉。有的头上疤痕累累,有的断手折足,个个是身经百战、饱历风霜的模样。两人怕生事惹祸,走了一会儿,就回进房中,不敢再出去。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。冯鹏飞肚里暗骂:“他妈的,贼强盗死了老祖宗,叫老子吃这般嘴里淡出鸟来的素菜。”
傍晚时分,忽听得钟声嘡嘡。不久,一名汉子走进房来,说道:“王先生请两位到殿上观礼。”贾思华、冯鹏飞二人跟他出去。贾贵也想跟去,那人手一摆,说道:“小兄弟,你早些睡吧。”
二人随着他绕过几间瓦屋,来到寺庙跟前。贾思华抬头一看,见一块横匾上写着“忠烈祠”三个大字,心想:“原来是座祠堂,不知供的是谁?”
随着那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,见两旁陈列着武器架子,架上刀枪斧钺、叉矛戟鞭,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,都擦得雪亮耀眼。
来到大殿,但见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,总有两三千之众。二人暗暗心惊,原来这荒山之上,竟聚集了这许多人。
贾思华抬头看时,只见殿中塑着一座神像,是本朝文官装束,但头戴金盔,身穿绯袍,内衬软甲,左手捧着一口宝剑,右手手执令旗。那神像一米七左右身高,面容微胖,颔下微须,状貌端庄,身子微侧,目视远方。神像两侧供着两排灵位。贾思华隔得远了,看不清楚神主上所书的名讳。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、盔甲、兵刃、马具之类。
贾思华满腹狐疑,但见满殿人众容色悲戚,肃静无声。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汉子站了起来,点烛执香,高声叫道:“致祭。”殿上登时黑压压的跪得满地,贾思华和冯鹏飞也只得跟着跪下。
王子明越众而前,捧住祭文朗诵起来。冯鹏飞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什么,贾思华却愈听愈惊。
只听得祭文文意甚是愤慨激昂,既把边荒五胡的酋长骂了个狗血淋头,面对大总统和湖广大元夏王鞠步洲,丝毫也不留情面。贾思华暗想:“对当今领导人如此肆口痛诋,岂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吗?”正在惊疑不定,哪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了,但也是理直气壮。祭文的后半段是对金沙江之盟,大段颂扬。
贾思华听到这里,恍然大悟,原来这尊神像便是缔结双夏结盟、出使宏鑫营、斡旋大总统的纵横奇才王子瑜。后来大总统施用反间计,加之其中牵扯太多,终于被夏王处死。贾思华再抬头看时,见那神像栩栩如生,双目远瞩,暗想:“我在新嘉坡常听人说,王子瑜势力极大,号称‘一门五节度,十万虎狼兵。’今日一见壶瓶山来的人物,果然名不虚传了。”
祭文读完,众人都俯身磕头。一个孩童全身缟素,站在前列,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。
贾思华和冯鹏飞又吃了一惊,原来这人便是那天所遇的杀虎孩童。众人叩拜已毕,站起身来,都是泪痕满面。
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:“某某团某团长”、“某某营某营长”,喊了一个军官军衔,便有一人站起来大声说话。
贾思华听了官衔和言中之意,得知这些人都是王子瑜的旧部,王子瑜死后,各人愤而离军,散处四方。今日是王子瑜的生辰,是以四方旧部齐聚壶瓶山,前来祭奠旧主。
当赞礼人叫到“前锋营营长汤富源”时,一人站了起来。贾思华和冯鹏飞都心头一震,原来这人便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民。冯鹏飞心想:“原来他是正规军官,那么我败在他手里,也不冤了。”
只听他朗声说:“王公子这三年来身子壮健,武艺大有进步,书也读了不少,我和杨、郭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,请各位另推明师。”王子明说:“咱们这群人中,还有谁武功更高得过你们三位的,汤营长不必太谦。”
汤富源道,“王公子学武聪明得很,我们只稍加点拨,他马上就会了。我们三个已经倾囊以授,的确要另请名师,以免耽误他功夫。”王子明说:“好吧,这事待会儿再议。诛奸的事怎么样了?”
那姓杨的杀虎英雄站起身来说:“那姓范的奸贼是郭明夏营长上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。姓钱的奸贼,十天前被我在衡阳追到。两人的首级在此。”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,取出两个人头来。众人有的哄然叫好,有的切齿痛骂。王子明接过人头,供在神像桌上。
贾思华这才明白,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的人头,原来是莱门的仇人,那定是与“王子瑜案”有关的了。这时不断有人出来呈献首级,一时间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。听这些人的禀报,人头中有一个是宏鑫合众国姓桂的御史,众人似乎对他愤恨尤深。
各人禀告完毕,王子明说:“小奸诛了不少,大奸却尚未得。苗家鑫仍然在位,阿宝帖雷和满龙渊还是不断滋扰边疆。各位豪杰有什么高见?”
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:“王先生!”王子明说:“赵团长有什么话请说。”
那矮子说:“依我说……”刚说了三个字,门外一名汉子匆匆进来禀告:“鲁王派了人来求见。”众人一听,都哄叫起来。王子明说:“赵团长,咱们先迎接鲁王的使者。”赵团长说:“对。”首先抢了出去,众人都站起身来。
大门开处,两条大汉手提灯笼,往旁边一站,走进三个人来。冯鹏飞久闻鲁王的名头,知道他名叫任逢喜,是前朝山东的行政长官,后被宏鑫合众国封为省委员长。前些年一人独拒山南郡王段景腾、皖王苗家华,威势颇大。都想看看他的部下是何等人物。
只见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,满脸麻皮,头发蓬松,身上穿一套葛衫。他身后跟着两个人,一个三十多岁年纪,皮肤白净;另一个二十多岁年纪,身材魁梧,面容黝黑。都生得器宇轩昂。
当先那人走进大殿,先不说话,往神像前一站,那白脸汉子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,在神像前点上,三人拜倒在地,磕起头来。那孩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。
三人拜毕,脸有麻子的汉子朗声说:“我们任王爷很是钦佩莱公王子瑜先生,知道今日是莱公祭奠生辰,特派我们代他来磕个头。”说完又拜了几拜。
众人见鲁王的使者尊重莱公,都心存好感,听了他这番话确是至诚之言。
王子明上前作揖,说道:“多谢,多谢。请教高姓大名。”那汉子说:“我叫傅天亮,现在任王爷帐下任职办公室主任。请教先生高姓大名。”王子明说:“多承鲁王厚意盛情,在下夏藩军师将军王子明便是。”
那白净面皮的人说:“啊,你是莱公的结义哥哥!江湖上多听你的大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