妖刀记

第二零二折 泥犁净业,十六游增(2/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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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发:~第二零二折 泥犁净业,十六游增

「不辛苦。」明栈雪为她细细梳理,柔声道:

「娘娘才辛苦。受那恶徒惊吓,却没得歇息,还要打起精神,做出处置。」

「……这样做,好吗?」阿妍喃喃道,更像是问镜中的自己。

「解铃还需系铃人。」明栈雪微笑道:

「若然交给典卫大人,终是要杀;解回京城,同样免不了一死。那恶徒心生魔障,才做出这等骇人恶行,便即身死,恶业仍在,这不是佛的教化。娘娘的处置,才是真正的大智慧、大法雨。」

阿妍回过神来,大受鼓舞,终于恢复从容不迫的凤仪之姿,轻叹了口气,颔首道:

「那咱们就别教人等久啦,赶快了结这件事罢。」

凤居之内,重新燃起牛油巨烛,照得广间通明,宛若白昼。

鬼先生被铁炼捆绑在矩木上头,下身以布疋掩起,以免赤身裸体的丑态冒犯了娘娘。四名金吾卫士横枪交错,将他压跪在阶下,不让抬头,但从袅袅行过身畔的裙裾香风,以及若隐若现的白晰足胫,仍能辨出的是皇后娘娘和……明栈雪。

鬼先生心底一沉。

(这贱妇果有本事!没会儿工夫,居然混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。)

耿照并未随行令他略感诧异,但仔细一想,似乎也非全无道理。

现今冷炉谷乱成一团,没出个够份量的七玄盟主,光是天罗香的门户安危,以及七柄圣器的归属,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的了;耿照匆匆赶回去和稀泥,不识相地拣个吃力不讨好的和事佬来做做,末了仍拚不过人心的贪婪与自利天性,终归一场徒劳,倒也不难想像。

他忍不住扬起嘴角,靠得最近的那名金吾卫士瞥见,枪杆一压,低声怒斥:「笑什么?趴低点!」若非知道娘娘不喜他们施暴逞威,当场便要揍他个鼻青脸肿。

阿妍端坐于凤榻上,先前被淫水血污弄脏的锦被垫褥自已换过,她却仿佛能看见荷甄受辱的凄惨模样,心头刺痛;还未开口,却听鬼先生低道:「娘娘……来杀我了。」闻言不禁一震。

以他所犯,杀头都算轻了。阿妍却无法欺骗自己,鬼先生之所以非死不可,未必与其未遂之行相关,而是为保住「皇后私通外人」的秘密,为了她与央土任家的安泰,不得不堵住他的嘴。

假正义之名所行的恶举,仍然是恶。阿妍一点都没有比较好受。

「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。」她制止了暴怒的金吾卫,望向阶下狼狼的囚徒: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?伤害这些人、背叛信任你的……这些恶行,究竟是为了什么?」

「对他人作恶者,于己未必是恶。」鬼先生俯首闭目,喃喃笑道:

「这点,娘娘不是比谁都清楚么?」

若换了他人,就算本无杀他之心,这下恐怕也不得不绷紧心神,认真考量灭口的必要性了——这正是鬼先生要的。

娘娘不会杀他,既不敢也不愿。她就是那种即使犯错,白璧有瑕,也不容许自己沉沦变脏的女人;她会含垢忍辱,痛苦地活下去,维持着剩下的纯净,而非视自污为理所当然。

顽固、愚蠢,但也令人佩服。

鬼先生赌的就是她这点纯真。

「我不会杀你,也不让别人杀。」

是么,那你得好好同中书大人聊一聊了,他肯定不是这么想的。鬼先生略微放下心来,不无恶意地揣想。

「我希望你能深切反省,痛改前非……」阿妍说着,突然发现自己微带一丝哽咽,咬牙抑住,定了定神,续道:「以你的智慧,定能大彻大悟。」

鬼先生轻笑起来。「对谁反省,向谁悔过?佛祖么?」

「向我。」语声方落,一抹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。

阿妍以眼神示意,房里的金吾卫士们面面相觑,犹豫了一霎,终于还是齐齐退出,紧闭门扉,守在廊庑间。

鬼先生闻声一凛,忍痛回头,见来人身披金线袈裟,雄健似护山金刚,肤黝如铁,五官轮廓刚硬冷冽,面色严峻、不苟言笑,竟是央土教团此行的首脑、大报国寺的住持果天。

央土教团众僧本挂单于莲觉寺,果天日日升坛说法,也与南陵教团交流辩论,忙得不可开交。九品莲台的发掘现场遭神秘人袭击后,举寺为将军封锁,果天等遂转至山下的伽蓝寺落脚。

阿妍派人召他,果天虽未拖延,却坚持要梳洗妥适才出发,一丝不苟,毫无转圆,加上山路夜行不易,过中夜才至。

「……居然是你。」鬼先生冷哼,毫不掩饰蔑意。

果天并不搭理,向皇后恭敬行礼,瞥了侍立榻畔的明栈雪一眼,并未多瞧,只当是泥塑木雕一般。

阿妍从容介绍:「大和尚,这位乃是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,亦爱佛法,我有意召她进京随驾,两位今后会时常见面。」她听说「髡相」架子很大,对权贵说法,与平民全无分别,待人处事极不圆融,故意这样说,以免他在不经意间给明氏排头吃。

岂料果天低垂浓眉,合什道:「我见过这位女檀越。六年前在平望,于广襄侯别圆精舍说法之时,曾与她交流些个,知是毅成伯家人。」阿妍有些诧异,以果天铁板一块的冷硬脾性,对谁都没有好脸色,蒙他用上「交流」二字,足见对明氏印象深刻,回顾黯丽温婉的少妇道:

「原来你们认识啊。」

明栈雪俏脸微红,嚅嗫道:「小……小童年少无知,在别圆精舍的法会上提了几问,蒙大和尚不弃,指点一二,受用至今。」阿妍点了点头,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。

明栈雪自是没说实话。

当时她逃离邺城郡不久,一路游山玩水到平望,弄了套华服混入别圆精舍的法会,欲趁机盗走几样广襄侯府邸的藏宝,见果天说法的架子极大,故意与他大唱反调,问了几个如「《八敬法》说『比丘尼须敬比丘』,岂不违众生平等」、「何以『女转男身』足为则满解脱」之类的问题,语惊四座。

果天升坛说法,素来是不许发问的,众弟子见这名绝色少女提问尖锐,分明来意不善,纷纷斥喝,果天却拦了下来,一一反驳。明栈雪熟读佛典,信手拈来无不有据,虽语多曲解,颇有强词夺理之意,众人却听得津津有昧,原本打瞌睡的全来了精神。

最后是明栈雪意识到:此人的脑袋瓜里,没有「见好就收」四字,哪怕有一丝混沌不明,非辩到去肉见骨不肯罢休,这才匆匆认输,使了点小手段开溜。

这事后来还有一段小插曲。广襄侯在席间看见了这名口齿伶俐、机锋百出的绝色少女,为其姿容所迷,还特意派人往邺城打听,直到手下回报说毅成伯确实没有女儿,料想是嬖妾之一?这才绝了媒聘的念头,相思成疾,郁郁而终。

阿妍让她将鬼先生潜入栖凤馆、奸淫荷甄的恶行,扼要地对果天说了,果天始终面无表情,既未露出鄙夷之色,也无落井下石的得意,直到明栈雪说完,才合什道:

「娘娘是来问我,该不该依律处置么?」

阿妍是听了明氏的建议,才找果天来。

「娘娘,佛子突然转了性子,做出这等骇人的恶举,其中必有古怪。」明栈雪对她说:

「我非是迷信鬼神,但听家中老人家说,神魔一念,只在方寸间。高僧在得道之前,突然坠入了魔道,迷失心性,这也是有的。杀人不过头点地,可惜了一朵梵莲,毁于将开未开之际。」

这样的说法眶眶愚夫愚妇还行,阿妍自是不信,但明氏之言却点醒了她,要处置心性丧失的琉璃佛子,果天确实是个理想的人选。他很重要,却经常遭人忽略;他不圆融,口风却如铁桶一般,没有到处去说的坏习惯。

更重要的是:就算果天说了,也没有人会注意倾听。

他不能说是没有权力。事实上,无论在教团或朝廷,「髡相」绝非无足轻重。但任何人只消同他交谈过一次,就会明白此人决计无法收入朋党、不懂人情世故,所关注的事物与常人格格不入,难以拉拢、无视敌对,在精神上彻底地遗世独立,孤绝得毫不在意。

此人的冷硬无趣与不知变通,使他被摒除在平望都朝廷的日常之外,恍若城楼街景,日日入眼,却总不在眼中。央土教团的长老们,习惯把最棘手最麻烦、甚至根本无解的问题扔给果天,当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封存,这在平望几是公开的秘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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