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:~第二九五折第章 常恐悔吝,雾雨溶消
武登庸只点了点头,当是接受,继续说道:“第二件已不再重要,只是你须知之。横疏影并没有自杀,马蚕娘怜她聪敏多才、身世可怜,以异术将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尸化作其形容体态,弄进了谷城大营,李代桃僵。”
“什么!姊姊……姊姊她还活在世上?”耿照瞠目结舌。
“正是。算算时日,怕与马蚕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岛上。日后山高水长,自还有再见面的一天。”
少年怔然良久,又哭又笑,片刻终于回神,双膝跪地,向老人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响头。武登庸一向不欲与他有什么牵扯,尤其是师徒名分,更是避之唯恐不及,这回却未侧身闪却,静静等他磕完,才悠然道:“我先听完你磕头的理由,再告诉你我为了什么迳受。”
耿照惭愧道:“晚辈所练碧火神功,有个叫‘心魔关’的壁障,因功成太快,必有反噬,不能克服心魔关者,内力突飞猛进只是假象,关隘之前,终究会被打回原形。
“晚辈初闻义姊横氏噩耗,是心志上的心魔障,方寸全失,自怨自艾,弃一身职责与众人依托于不顾,孤身犯险,以致落入如此境地,全靠前辈的指点,才能发现自己所犯的错误,虽不敢夸夸其谈,说已克服了这关心魔;经此教训,希望将来不再重蹈覆辙,亦是一得。前辈若一开始便告诉我横氏未死,或许晚辈就不会有冲动之举,然而此关心魔未过,日后不定何时再遇,害己害人,思之极恐。
“晚辈自知资质驽顿,不敢图列前辈门墙,但前辈屡次教我,恩惠极重,幽邸一战更是奋不顾身,冒死抗贼,晚辈下定决心,此生定尽力报答。这九个响头,是代替将来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,向前辈表达谢意。”
武登庸没想到他非为自己,而是为别人磕头,忍不住笑出来;细思片刻,才慢慢道:“我并非无意收徒,只是一直以来,没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。我想收的弟子,有两种:第一种,是懂得害怕的人。”
耿照愕然抬头,发现老人并无促狭之色,他几乎没见过刀皇前辈用这种口气说话,既非口呼“夫子”的拘谨严肃,也不似平日那般胡闹,而是更温和也更宁定,却不令他觉得遥远陌生。
武登庸平静道:“我这辈子,见过了太多不懂害怕的人,它们一往无前,伤人伤己,勇敢或许是好武者所应有,但我不想再为世上增加这种人了。我想要一个懂得害怕,会珍惜、会退缩,知道世上有什么比武勇更有价值的弟子,所以我收了日九为徒。
“第二种,我想要懂得后悔的人。无悔或许是好刀客应有的特质,但懂得后悔的人才能做困难的决定,而不是快利。须知咬牙一冲,最是伤人;杀伐决断,难道就是大英雄大豪杰了么?我也不想为这个世间,再增加这样的人。王八蛋已经够多了。”
老人定定凝望,清澄的眸光一如温暖厚实的大手,抚摩少年发顶心绪。
“横疏影若死,你后不后悔?萧谏纸之死,你后不后悔?褚星烈之死,你后不后悔?南冥恶佛之死,后不后悔?”每问一句,耿照便答以一个“会”字,忽觉鼻端酸楚,眼角泛红;十数问之后,低头捂眼肩头簌簌,忍着嚎啕无声饮泣,彷佛将埋藏已久的难过和伤心一股脑儿吐出来,超越世人对他的期待依赖,终于有了点少年的模样。
武登庸伸手按他头顶,搓乱了少年的垢发。
“既如此,从今而后,你就是我的徒弟了。”
老人不拘俗套,耿照心潮起伏,此间自无奉茶为礼、焚香为誓之余裕,这场别开生面的黑牢拜师,片刻间便已圆满结束。
耿照心绪渐平,忽想起一事。“是了,师父您老人家怎知徒儿在此?”
当夜刀皇不辞而别,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行踪,谅必蚔狩云等也寻他不到。禁闭自己的独孤天威自不会在江湖上到处宣扬,老人既已踏上云游之途,如何能现身牢里开解少年?
武登庸嘿嘿一笑,神情暧昧。“哎育,还不是亏得你那好媳妇?”
耿照差点要问“是哪一个”,省起师父最恨他情系群花牵扯不清,可千万别上恶当,当心老人翻脸同翻书似的,脑门少不得要隔空吃上几枚爆栗,一迳傻笑。
“是么?那真是……呵呵……”
“就是……”老人彷佛听见他的心思,循循善诱:“爱穿红衣的呀。”
“那也有俩啊!”出口才惊觉独囚太久,对墙喃喃的习惯一下改不了,要捂嘴已然不及。
武登庸冷哼一声。“就是那俩。合着你他妈上辈子就是一谷仓米罢?养活了几百张嘴不成,要不就凭你这副德行,如何能修来这等福气?”
沉沙谷大败之后,耿照与萧谏纸生聚教训,全心设谋对付殷横野。符赤锦为使爱郎无后顾之忧,悄悄找上染红霞,主动说明情况,毫无保留,约定好以“绝不隐瞒”为条件,交换染红霞谨慎行事,等待冷炉谷这厢的通知。染红霞甚是感动,此后果然守约如恒,绝不稍易。
故幽邸战后,耿照的情况染红霞第一时间便接获通知,也曾数度入谷,为唤醒爱郎尽一份心力。然而她与舅舅白锋起同住一间客栈,白锋起何等样人,要在他眼皮底下偷来暗去,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,染红霞只能于白天前往,每次连同往返路程,不能超过两个时辰,才不致令乃舅生疑。
加上染红霞貌似骁捷健美,但在龙杵玄阳外溢、入膣宛若无数针毛刮刺的骇人快美之下,其实也顶不了太久,还不如身负阳丹的媚儿,只比元阴松嫩的符赤锦略好些。几次折腾既惊又险,符赤锦遂劝说她先别急着来,以免惊动了白锋起。
耿照苏醒当夜,符赤锦虽分不开身,却觑一空档让潜行都捎了信,可惜翌日耿照匆匆离去,染红霞不及入谷会情郎,而后绮鸳紧急通知她盟主失踪、可能身陷于流影城时,终于被白锋起撞破。
染红霞是个剑及履及的性子,既然舅舅已知情,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,打算上流影城讨人,却被白锋起阻止。
“你要拿什么身份去讨人?以水月停轩的同道立场,他流影城处置自家家臣,干你什么事?还是你要向独孤天威自表情衷,说你是耿小子尚未聘媒备礼、不知何时才要去见你爹的未婚夫婿?”染红霞羞得支吾难言,明知舅舅故意刺她,但耿照还未准备上门提亲也是事实,百口莫辩,急得一跺脚。
“不如我去。”白锋起冷笑不止,边从衣箱里翻出正式的官服,边摇头刀絮:
“昭信侯世子不幸薨逝,镇北将军公务繁忙,特派末将前往捻香致意。你就祈祷你那凡事精细的阿爹真忙到忘了派人,又或海象不好船到得慢了,教你阿舅先到一步,不然这白包特意包了双份上门,独孤天威从此定恨上你阿爹。”染红霞才破涕为笑,心甘情愿大撒其娇。
她以水月二掌院的身份,也不是不能前往致意,一来七大派同气连枝,许缁衣处事周到,必定亲往。染红霞迄今还能在越浦活动,全仗白锋起软硬兼施,以省亲之名强留染红霞在身畔;一旦奉召回转,以她与七玄过从甚密的素行,少不得要被送回断肠湖闭门思过,乃至亲到师父闭关之处忏悔。
而流影城与断肠湖近在咫尺,要是遇上许缁衣,就没有不回去的藉口了。
白锋起带了几名干练的旗卫前往,虽没探出囚禁之处,倒是问出当日耿典卫一蹬上城、一掌扫开城主身边三大高人的威风事蹟,确认了耿小子失风被擒一事。
染红霞将消息报与七玄同盟,听说众首脑打算前往劫囚,欲与同行。正与舅舅闹得不可开交,一日武登庸忽至,说是要向白锋起探听北关之事,才晓得耿照失陷于流影城黑牢。
白锋起与染苍群同出身血云都,昔年在东军时,神功侯可是他二人的上司,虽非直属,也是屡屡并肩作战、一同喝酒吃肉的交情。白锋起乍见故人,惊喜不已,但武登庸问的是婴垣大山以北,乃至诸沃之野的事,自婴城大致修缮完成后,北关守军不入诸沃之野已有十数年,所知极其有限。
武登庸向染红霞再三保证耿照的安全,女郎这才略略放心,不再与舅舅争执,强欲出头。
“师父……”耿照思念玉人之余,忍不住问:“我到底被关了多久?这牢里晨昏不知,徒儿也没心思细数。应该也有十几二十天了罢?”摸着唇上颔下茂密柔软的长长细毛,这可是此生蓄过最长的一部胡须了。
武登庸终于狠狠敲了他脑门一记。
“你个浑球!到今天整整三个月!你个没心没肝的小王八。”
“那岂不是——”少年摸着肿起的脑袋。“已经入秋了么?”
那也太久了。原来失去重要的人,可以让生命停滞这么久。
耿照站起身来。“师父,徒儿要离开这里了。在离开之前,须得先救——”
“等你个小王八想起来,怕你父亲和姊姊都凉了。”武登庸拍膝起身,随手拉断牢门的铁闩,冷笑不绝。“别说我武登庸收徒没给见面礼啊。汝父汝姊我一早便已携出,交给见三秋带去冷炉谷啦。他那帮夜摩宫的徒子徒孙本事不错,有他们接应,料不致有什么差池。算算时间,那厢也该发现啦,再不走人要来了,麻烦得要死——”
耿照感激涕零,还来不及道谢,却听师父道:“……我们还得赶去救另一拨。你这小王八害人不浅,今日七玄同盟要是一家伙完蛋,全得算在你头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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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化镇的居民早在数日之前,就被告知城主今日午时,要在镇郊的空地上处决一名囚犯,严禁百姓围观。一早镇民便紧闭门窗,不敢外出,以免犯在城主老爷手里,陪着人头落地,死得不明不白,偌大的镇子街市无人,空荡荡的宛若死城。
法场四周围起了木栏,插满白幡,迎风猎猎,气氛极为肃杀。流影城巡城司的铁卫将法场围得铁桶也似,铠仗铣亮,手持大楯,任谁来看都知道绝不好惹。
“我还是坚持原来的看法。”远处长草间,胡彦之以航海用的望筒细细观察片刻,忍不住回头。“今日砍的绝对是假货,这就是陷阱。与其拉一票人逛大街,不如挑几个擅长夜行攀登的好手,潜入城里救人。”
薛百螣为此与他争辩不下十回,不耐冷哼。“这两月来你进出流影城无数次,可有寻到一只猫儿?怕死便滚回去,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。”
胡彦之涎脸笑道:“就是说说。便要马革裹尸,也定要与老神君同裹一张嘛,干嘛如此生份?”薛百螣被他恶心到不行,若非营救盟主在即,非要同他打上一架不可。
潜行都从三个月前便混入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,打探消息。蚔狩云特别从外四部拣选机敏干练之人,一看就是婆子婶娘这年纪的,配合潜行都行动,扮作母女婆媳,其中恰有两名原籍王化镇的,当是归乡落脚,昨日起便开始监控法场的搭设布建。
独孤天威选在山下处刑,当然有诱饵之嫌,但也非全不合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