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:~第八章 法杖
一条小溪涧从后方的山崖缝隙里流淌出来,蜿蜒曲折向西而去。
杨恒嘿然道:“承蒙关心,在下敬谢不敏。我的死活,也不需你来过问。”
明镜大师向她摆摆手,慈眉善目地继续问明华大师道:“你是本宗的执法长老,依照真源、真禅二人所犯之罪,该适用何种刑罚?”
他气道:“难道他是仙林耆宿,就可以随意判定是非对错么?难道他是同道尊长,你们为了不得罪雪峰派就可以无视真相么?佛祖说众生平等,何以到了我的头上,就不是这样?”
杨恒和她相处久了,多少也摸到了明月神尼的脾气,晓得眼下这情形无疑说明这老尼姑果真在气头上,沉默的时间越长,压抑的怒气也就越大。
杨恒摇摇头,若有所思道:“你不知道,我已很久没有吃得像今晚这样香甜。这种感觉,只有以前在家时才有过。那时母亲做的,也都是些寻常的粗茶淡饭,我大口大口地吃着,她便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,不停往我和爹爹的碗里夹菜……”
石颂霜不以为意道:“这算美味么,不过是些简单粗陋的烧烤罢了。”
杨恒昂然道:“为什么要向雪峰派道歉?人是我打的,和你没关系,好汉做事好汉当,让雪峰派冲着我来好了!下回要是再遇到雪峰派,我还得跟他们理论!”
明月升天,杨恒觉醒。
杨恒摇头道:“无所谓,反正天大地大,我哪儿不能去?”
石颂霜凝望杨恒须臾,低哼道:“强词夺理,欲盖弥彰。”
明镜方丈愣了愣,道:“既然你有心代真禅受罚,其志可嘉。这样吧,真禅减免二十杖,真源加罚四十!”
杨恒坐起身,胸口隐隐作痛,整条右臂像是被锯掉了一样经脉滞涩,麻木难当。
他伶牙俐齿,不卑不亢,当着众多佛门高僧的面侃侃而谈,整整讲了半个时辰。其间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,绘声绘色地言道无动真人是如何的霸道强横,倚老卖老,乍一听不由令人觉得他才是个受尽欺凌的无辜之人。
明镜方丈胸有成竹道:“打伤无动真人的,是那白衣姑娘,与真禅、真源并无直接干系。至于那柄受损的雪真剑罡,老衲已托明水师弟致函无动真人,愿以云岩宗一门之力,为其修复灵性。想来雪峰派也不至于太过不满。”
这时听杨恒固执如牛不知悔改,明月心里起火道:“你没错?今日中午,明水师兄已经怀揣明镜方丈的亲笔书信前去西昆仑,专程为了这事向雪峰派掌门无极真人和无动真人道歉赔罪。多少年了,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!
石颂霜面色转冷,回答道:“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。”
“哼,我是好冤枉的么?你们想用这法子敷衍了事,两面讨巧。我杨恒偏不干!下次让我再撞见雪峰派的人,还得闹个底朝天!只是吃一堑长一智,我可不会再像今次这般傻干了!”
杨恒气急,对石颂霜将将生出的些许好感和同情荡然无存,直感到这少女喜怒无常,不可理喻,当下转身就走。
杨恒摇摇头,看了石颂霜一眼,伸手接过。
石颂霜将手中的地瓜递到他面前道:“我吃不下,若不嫌脏,这一小半也归你了。”
石颂霜道:“明华大师手下留情,我伤得比你轻多了。不过,你没有听从我的警告,还是将我的真实身份泄露给了他。”
石颂霜道:“我说的——因为你害怕面对自己救不了父亲的现实,害怕自己会连累师门,更受不了周围人的同情和怜悯。所以你宁可作个缩头乌龟,自以为这样就能够逃避所有,也无需再承担任何责任!”
他先往雪窦庵拜见明月神尼,人刚到庵门之前,碰巧遇见了真彦和几个女尼。
石颂霜沉静道:“你别自欺欺人了。目下你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是峨眉,可你最害怕回的也正是那里!”
杨恒咬牙不吭声,默默计数着法杖落下的次数,心道:“敢情这些佛门高僧虽然明晓事理,可也未必有我爹爹那般光明磊落,敢作敢当!
忽听明灯大师传音入密道:“傻小子,你何苦再让那两个老和尚为难?不当堂演一出苦肉计,又怎能摆平雪峰派的怨气?替无动真人修复雪真剑罡……嘿嘿,明镜师兄天大的人情都送给你们,还不晓得知足?”
杨恒道:“他倒会恶人先告状,也不怕羞。”
可另一面,她也庆幸此事终于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,加上杨恒自讨的四十杖,这六十记法杖实已是轻得不能再轻的责罚,同时也免去了这孩子日后会再被雪峰派寻仇报复的隐忧。
真彦劝道:“你还是过一会儿再去拜见师父吧,等她老人家的怒气消了些再说。”
他也是豁出去了,口中滔滔不绝直说得一众佛门高僧目瞪口呆,明月神尼显然是措手不及,一时愣住了。唯有明灯大师笑吟吟瞅着杨恒,从袍袖里偷偷伸出根大拇指朝他一挑,搞得杨恒闹不明白他到底站在哪边。
“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的小伎俩骗过了她,不免窃窃得意。可长大以后才晓得,母亲是何等人物,我毛手毛脚溜进厨房的动静岂能瞒过她?她故意不揭破,也是心疼我饿肚子,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……”
杨恒也跟着站起,寸步不让道:“莫非我好心救你,还要落得一身埋怨?”
杨恒右臂行动不便,只好侧身探出左手,一把将石颂霜掷来的暗器抓在手中,热乎乎香喷喷,却是个烤熟的地瓜。
此言一出,平山佛堂里登时哗然,谁都没有想到明华大师用的会是这条罪名。
“大师?”杨恒听得愣住了,做梦也没想到第一个落井下石的人会是他。
真彦回答道:“今天一早明镜方丈将师父和明灯大师请去金顶禅院,说你和真禅在外面闯了大祸。不仅襄助魔道妖女将雪峰派的无动真人打成重伤,还把他修炼多年的仙器给毁了。真源,这胆子可真大!”
明华大师视若不见,接着道:“真源与真禅虽是共犯,但毕竟有轻重主从之分。参照千年以来的类似案例,请宗主下法旨:真源杖二十,真禅杖八十……”
杨恒振振有辞道:“姑娘不是对明华大师说:‘你若能杀得了我,再让杨恒告诉你吧!’当时情况便是如此,在下自然也就毫不犹豫按照姑娘话中的意思行事了。”
杨恒不服道:“什么秉公明断,分明是……千古奇冤!”
他大步走进雪窦庵,熟门熟路来到明月神尼静修的禅堂外,轻轻叩门道:“是我!”
明月神尼对杨恒的观感自衡山一战后,已颇多改变,亦为这孩子显现出的侠义心肠而暗自喜欢。谁知好景不长,师徒俩刚刚推心置腹谈过话,他却居然出手打伤同道尊长,自己的一番苦心与希望譬如镜花水月。
石颂霜清喝道:“杨恒,你就想这么走了?”
杨恒举目望入平山佛堂里,只见明镜方丈身披大红袈裟坐在正首,明华、明月、明灯,以及其他数十位各支方丈、主持、长老鸦雀无声地分坐两厢,先到一步的真禅规规矩矩跪坐在地,正忐忑不安地听候发落。
“啊?”
到后来,他的神智渐渐模糊,已数不清自己到底捱了多少杖,耳朵里尽是戒棍挥动的风声伴随着真禅的声声惨叫,不禁暗自歉疚,深悔自己连累了真禅。
杨恒“嘿”了声,道:“我说嘛,无动真人好歹也是个正道耆宿,这么丢脸的事哪好意思到处宣扬?”
杨恒怅然离开烟波斋,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,这一日午后回到峨眉山。
石颂霜眼神更加冰凉锋利,如同洞彻到他的内心,继续道:“你敢不承认,你正在自我放逐,以为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,就能够减轻痛苦,减轻愧疚。却恰恰忘了,令尊也许此时正忍受着数倍于你的煎熬。”
石颂霜冷冷道:“我有求你救么?至不济也就是和明华大师同归于尽罢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