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:~第六章 问案
他嘿然一笑道:“我长这么大,还没吃过牢饭。既然段大人盛情款待,樊某却之不恭!大深,带兄弟们回营,莫要陷我于不忠不义。”说罢解下佩剑丢给马大深,问身边衙役道:“牢房在哪儿,前头带路!”
“你姥姥!”裴潜不自觉地把“义烈之士”四个字分拆开来,“义士”、“烈士”……不管怎么组合,都不是什么好字眼儿,摆明了都是杀身成仁的主。
像类似的事情不敢说天天有,但绝对是处处都在发生。樊晓杰肯给钱,已是不欲将事闹大的温和之举。比起那些动不动就把人下到大牢里,威逼利诱吐出地契的同僚,他的做法简直就温柔和善得如同智昭寺大殿里供奉的观音菩萨一般。
这哪是劝告,压根就是在大力撺掇裴潜要把樊晓杰往死里整。裴潜算是明白了,唐胤伯和黄炜早就有拔除樊晓杰换用他人的心思,只因有晋王和黄柏涛等人掣肘,两人不便在明里下手。而今裴潜自告奋勇要担起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,唐、黄二人自是大力赞成。
“樊晓杰是黄柏涛的心腹爱将,你若扳不倒他日后必遭报复。”唐胤伯接着道:“段老弟,此事要三思而后行。”
马大深一下呆住,放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格地砸毁绣衣使衙门——那和公然造反有什么两样?何况此刻唐胤伯、黄柏涛、黄炜这三位二品大员均在泰阳府,传讯樊晓杰的事又曾得到过晋王的首肯,自己这个从四品的副统领又算哪根葱?
裴潜也是平生第一次升堂问案,从四品的官袍穿戴整齐像模像样地往桌案后一坐,又命人搬来一张椅子请樊晓杰落座,接着便传唤原告讯问人证。
这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悲,如丧考妣如失手足,却听得在场所有人愕然相望。
晋王怔了怔,问道:“段大人,你想请本王帮什么忙?但说无妨。”
裴潜晓得,这是唐胤伯在拿自己向晋王示威。说到底,在唐胤伯的心里,自己是他手中的一杆枪。不管趁不趁手,都是一杆枪。
他一咬牙道:“多谢唐将军、黄大人关爱,卑职只知道尽忠职守,报效朝廷,管它报复不报复?横竖卑职已经得罪了那么多人,往日全仗两位大人爱护才未遭奸人陷害,如今也不在乎再多上个把樊晓杰!”
因此案子的审理十分顺利,不到半个时辰该问的都问了,该查的也都查了,大伙儿引颈以待,就等着段青天秉公裁判了结此案。
樊晓杰知道,自己如果不出面弹压,事情就真要闹大了。到时候晋王怪罪下来,黄柏涛也保不了他,却正中了唐胤伯、裴潜等人的下怀。
裴潜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望着高原大师,渐渐止住悲声道:“大师,下官放肆了。”
他满面笑容道:“樊将军,就麻烦你将那日参与行凶的部属名单开列下来,本官也好按图索骥将他们缉拿归案,各按罪责予以发落。”
马大深气得胡须乱颤,真想就一刀把这狗官宰了,可终究不敢造次。
裴潜暗骂道:“老狐狸,你说得倒轻巧,这案子是你办还是老子办?”口中应道:“是,是,多谢晋王殿下教诲,多谢黄老将军成全。卑职不告老,卑职还想再为朝廷效力五百年,多抓些贪官污吏,多杀些贼匪叛逆。”
裴潜不太好意思地回答道:“卑职属狗,今年刚好是本命年。”
来到后堂,高原大师特意给裴潜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,以免他又来哗众取宠引人瞩目,将好端端的法事搅合得一团糟。裴潜也不介意,一边喝茶润嗓子,一边寻思着如何能借今日的机会,让唐胤伯、黄炜等人和晋王矛盾加剧斗得更凶,自己也好因势利导,端了军械所的弹药库。
樊晓杰微微变色,明白到裴潜不是小题大做,而是借题发挥跟自己干上了。
最后还是高原大师走上前去,双手合十道:“善哉善哉,段施主对雄远师侄的敬慕爱戴之情老衲亦是感同身受,十分感动。逝者已矣,尚请段施主节哀顺变,莫要哭坏了身子,莫如先到后堂用茶小憩片刻。”
就这样谁劝也不行,谁拉都不动,裴潜在灵位前哭了足足一炷香挂零。晋王等人也只得耐着性子在后头排队,等这家伙哭够了也好上前敬香默哀。
何况他打心眼里不相信,以晋王的精明和手下庞大的势力支撑,会不清楚自己和报国寺以及费德乐等人之间的过节?他替自己打圆场,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。
裴潜就怕没人闹事,看到马大深这般善解人意地主动要求配合,不由眉开眼笑道:“好,太好了!马将军,本官正嫌弃这绣衣使衙门又破又旧有损官府威严,你把它砸了让我再造栋新的,那是最好不过。要不我借你几百斤柴禾,干脆一把火把它给烧了,又省力又干净,你看好不好?”
裴潜翻翻小眼睛,慢条斯理道:“这么说你已经想起都是谁干的了?”
晋王欣然道:“这就对了。你不要有顾虑,只要一心为民报效朝廷,一切都有本王为你做主。听说绣衣使主办的位子一直悬而未决,其实段大人便是最合适的人选。明日本王便要向朝廷保奏,让段大人实领泰阳府绣衣使。”
樊晓杰面不改色,从亲兵手中接过马缰绳,淡淡道:“有劳段大人关照。”
黄柏涛点点头道:“晋王殿下说的极是,我看就让樊将军去绣衣使衙门走一遭吧,把事情做个了结。倘若樊将军之前确有不妥之处,多赔银两就是了。”
问题在于就这么不疼不痒把樊晓杰放了,别说自己无法接受,就是唐胤伯和黄炜亦会大为不满。毕竟今天上午他可是在两人面前拍了胸脯的,要把樊晓杰整死,好腾出威山营统领的宝座,换个人来干干。
这时便听门口的知客僧唱诺道:“晋王殿下到,黄老将军到——”裴潜将视线从易司马的脸上移开,却不忘先翘起嘴角冲着这老头发出一记不屑的冷笑,而后便看到晋王和菡叶相携而至。在他们的身后,邢毓莘和樊晓杰一左一右簇拥着年过花甲精神矍铄的黄柏涛,落下两三步的距离亦一起到来。
裴潜哽咽道:“如此有劳大师。”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涕泪,老实不客气地搭住高原大师伸来的右手缓缓起身,像是虚脱了般靠倒在老和尚的身上。
裴潜站着没动,心里满不是滋味道:“这老和尚也是个势利眼。”从知客僧手里接过一把香,走到雄远大师的灵牌前,在蒲团上跪下点燃了手里的香火,拜了三拜心里道:“贼秃,要不是你紧赶慢赶想见晋王,也不会被花姑娘截杀,更不会半夜里被老子削掉了秃瓢。归根结底,这都是晋王害了你。你要报仇就去找他……对了,你不是没了脑袋么?晋王又英俊又年轻,你把他的脑袋抢来安上,可比阴魂不散来缠老子强多啦。”
孤立不孤立裴潜倒也无所谓,左右这个官儿就是做着玩玩的。到时候军械所一炸,自己立马拍屁股走人,留下的烂摊子爱谁谁。
他心头微觉失望,心道:“也亏得他能忍住,城府不是一般的深。”
等到法事结束,众人也在智昭寺里用过素斋后,便纷纷告辞离去。晋王一行由高原大师亲自相送出寺,黄柏涛和樊晓杰、邢毓莘等智藏教一系的将领跟随其后,俨然与唐胤伯、黄炜等人泾渭分明互不统属。
裴潜警觉地回过头,正迎上易司马那双从眼中射出的刀锋般犀利的寒芒。
黄柏涛见晋王已把话撂下,亦只能回头对樊晓杰道:“樊将军,你就辛苦些,陪同段大人前往绣衣使衙门将案子尽快了结,莫要耽搁了身上的差事。”
裴潜瞧瞧左右,问道:“刁主事,牛主事,你们可都听到了?记下来,樊将军这是在赤|裸裸地威胁本官啊。也罢,大人不计小人过,我也不给你上枷锁戴铐子了。来人啊,为樊将军准备间干净宽敞的房间,请他在里头好好休息几日。”
马大深千不甘万不愿,勉强向裴潜拱拱手道:“末将一时气急失言,请大人包涵。”
如今这杆枪正悄悄将矛头对准了他身旁的黄炜,而樊晓杰仅只是个幌子。
可就在这万民同哀阖寺共悲的时刻,突听灵堂内传出一声石破天惊惨绝人寰的哭号之声道:“大师啊……您死得好惨呐。下官久慕大师佛法精深慈悲为怀,恨不能剃光三千烦恼丝在报国寺里做个小沙弥,如此也能每日有幸亲耳聆听大师的教诲,亲眼仰止大师的丰采。不曾想天妒英才,你我竟是缘悭一面,从此天人永隔。大师啊……您可知我此际心中的遗憾和悔恨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——”
“那就是二十四咯?”晋王笑道:“你比我还小着好几岁。”又转头望向黄柏涛道:“更别说黄将军年逾花甲老当益壮,仍在为朝廷奔走效力。他都不曾想过告老还乡,你年纪轻轻正是发愤图强锐意进取之时,何以轻言告老?”
他身后的刁成义等人又是尴尬又是惶恐,急忙忙上前相劝搀扶。可段悯毫不领情,将刁成义推开,恶狠狠道:“别拉老子,让老子哭个够……大师啊,你我神交已久,彼此心心相印牵肠挂肚。您这一走,茫茫大千世界却教下官再去哪里寻找像大师这般的良师益友,化外知己?”
裴潜却有些头大了——樊晓杰还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。他把能认的账都认了,还愿意赔偿医药费,退还地契,算给足了裴潜面子。如果自己不依不饶,反会让别人对其生出同情之意,更会在官场中彻底孤立。
樊晓杰起身喝斥道:“大深,你也太放肆了。还不向段大人赔礼?”
果然唐胤伯点点头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放手去做。我相信无论是朝廷还是晋王,都能体谅段老弟的这片精诚报国之心。”
裴潜深以为然道:“樊将军军务繁忙,这种小事一时记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。那就请您在我这儿作客几日,天天想夜夜念,相信很快就能回忆起来。”
裴潜神情自若道:“将军说笑了,本官只是就事论事,替百姓讨还公道而已。”
只见晋王洒然一笑,问道:“段大人贵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