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:~第六章 问案
想到黄鼠狼,裴潜不由自主望向面前的黄侍郎,坏水汩汩冒出,戚然叹息道:“晋王殿下的谬赞,卑职愧不敢当。不过卑职的眼里确是容不下一颗沙子。有件事我想向黄大人事先打个招呼——”
高原大师见裴潜那只刚擦过脸的袖口直往自己袈裟上蹭,不由大皱眉头,无奈要在众目睽睽下保持淡定超脱的高僧风范,也只能强忍恶心,携着裴潜往后堂走。
“铿!”几十名威山营官兵怒不可遏齐齐拔出腰刀佩剑,马大深吼道:“谁敢!”
他一面说一面留心观察众人反应。晋王还是一副面含微笑讳莫如深的表情,黄柏涛则是面色渐沉一言不发。至于樊晓杰的脸上居然也丝毫没有惊慌愤怒之意,但唇角多了一缕蔑然,仿佛料定裴潜是在小题大做,绝不会有好结果。
唐胤伯望了眼正陪同着晋王步入后堂的黄柏涛等人,拍拍裴潜的手背道:“咱们一起去向晋王请安。”
出人意料之外,对于强买强卖纵部行凶的事情,樊晓杰一概认账态度极好。
他毫无畏惧地瞪圆眼睛和易司马隔空对视,可须臾后便沮丧的发现,由于先天不足,自己的眼珠子哪怕瞪得再圆再大,在气势上仍是输给了这老家伙三分。
只见泰阳府绣衣使副主办段悯段大人浑身颤抖,泪如滂沱,已瘫倒在灵位前。
他在这边胡言乱语恶毒诅咒,那边高原大师与唐胤伯、黄炜率众而出,正向晋王见礼请安。因在灵堂之上,众人都不便大声喧哗,因此满面肃容,眉宇哀戚,说话的声音极轻,谁也不愿失了礼数。
许多智藏教年轻和尚见裴潜悲痛如斯,无不受到感染垂首低泣,均自感到外界传说绣衣使段副主办与报国寺势同水火未免言过其实。此人对雄远大师的景仰尊崇殊不亚于寺中弟子,更是那些应景吊唁的官宦士绅望尘莫及。
裴潜摇头道:“樊将军爱兵如子,委实让人钦佩。但冤有头债有主,依照本朝律法致人重伤者除照赔银两外,至少处三年以上十年以内的徒刑。有情节恶劣者,还需发配边关充为军中苦役。樊将军,这是朝廷的律法,你不会不清楚吧?”
樊晓杰勃然色变,强按怒气跨上两步隔着桌案低声道:“段大人!”
樊晓杰从齿缝了一字字吐出道:“我劝你不要被人当枪使,以免没有好下场。”
裴潜有点火大,暗自道:“老子就不信玩不过你这娘娘腔!”视线从樊晓杰的脸上转到躺在一旁担架上的三名伤者身上,顿时计上心来。
就听裴潜叹息道:“卑职前怕狼后怕虎,寝食难安都快愁白了头发。想来念去,这事还是得办。所以想请樊将军随卑职往绣衣使衙门走一趟,以待审明案情给朝廷和泰阳府的百姓一个交代。若是那刁民诬告,也正可借此还樊将军一个清白。”
他越说越是沉重,声音不觉发抖道:“殿下,黄老将军,卑职情知接手此案为祸不浅,只求上对得起朝廷,下对得起庶民,大不了就扒下这身官服告老还乡!”
晋王今天穿了一件素色的长衫,更显得玉树临风英气勃发。灵堂里的高原大师和文武百官各按序列,从裴潜身边鱼贯而过降阶相迎。
高原大师压根就不信裴潜心里真有那么悲痛,甚而怀疑这小子一边哭一边偷笑也不定,可在灵堂之上也只能顺水推舟道:“段施主,老衲送你去后堂歇息。”
可这种官场里的事,寻常百姓如何懂得?听到晋王和黄柏涛都已首肯,要樊晓杰前去绣衣使衙门了断公案,登时一传十十传百群情振奋,如山呼海啸般道:“晋王殿下英明,黄老将军英明——”
樊晓杰愣了下,说道:“此事因我而起,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,失手伤人罢了。段大人若要追究,樊某愿意一力承担。”
裴潜笑道:“好说好说,只需樊将军写下名单,本官便立刻断案放人。”
此际智昭寺内外不仅有数以百计的达官显贵士绅名流,更有成千上万前来祭奠雄远众僧的善男信女,贩夫走卒。这些人都在听着看着,都在拭目以待段青天为民请命,不惜赌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,晋王和黄柏涛又会作何决断?
想想也是,正四品的威山营统领在泰阳府城里抢一处房产又算得了什么大事?何况樊晓杰又不是没出钱。就算他出的价码只能买下后院里的一间茅厕,但只要酒楼的李老板愿意在契约上签字画押,谁又管得来?
黄炜听完后扫了眼后堂里的宾客,点点头道:“这事我已听唐兄说过。对樊统领克扣军饷欺压百姓的不法作为,本官亦早有耳闻。只是一直苦于没有证据,无法将其绳之以法肃清军纪。段老弟,你年少有为又赤胆忠心,接下此案那是再好不过。只是嘛……”
裴潜笑了笑,抬起身子道:“昨天泰阳府南华酒楼老板在卑职的衙门外,不惜头撞石狮以死鸣冤,只为状告威山营统领樊晓杰强买强卖,霸占酒楼地产,并指使部下打伤多人。卑职接状后彻夜难眠心中惶恐,即怕纵容凶嫌有负百姓厚望君父重托,又怕樊将军权高位重卑职引火烧身。”
樊晓杰摇摇头道:“那晚有二三十位弟兄参与此事,人太多我都记不清姓名。”
裴潜一惊,倒不是为了自己又能升官发财,而是讶异于晋王举重若轻的权谋之术。
他压低声音把身子凑近过去道:“卑职昨日接下一个案子,是告威山营樊统领仗势欺人强夺民产,还怂恿部下重伤三人。我打算今天下午就过堂。因樊统领如今在大人手下办差,且身负守护军械所的重任,卑职不敢专擅,还请大人示下。”
偏生这个裴潜不识相,不仅收了状纸,还把事情公然捅到晋王和黄柏涛的跟前。樊晓杰很想看看,闹到最后究竟是谁会灰头土脸无处容身?
像是被数万人的呐喊声触动到了什么,晋王没有说话,眼睛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,环顾四周跪拜欢呼的人群,轻轻地,轻轻地吐了口气。
裴潜感激道:“为报二位大人知遇之恩,卑职就算肝脑涂地也无怨无悔!”
樊晓杰还没开口,猛听衙门外一阵喧哗,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威山营官兵驱散人群闯进大堂。为首一人正是樊晓杰的副手,威山营副统领马大深。他一脸煞气抬手指向裴潜道:“姓段的,别给脸不要脸,惹火了老子,今天就把这衙门砸了!”
那日晚宴自己曾婉拒了晋王的笼络,可他不仅不打击报复,反而要升自己的官,唐胤伯等人会怎么想?真不晓得这混蛋看中了自己的哪一点,又打又拉非要将他拖下水。然而此情此景之下,裴潜如果再次出言谢绝,那就不是识不识抬举的问题,而是在当面抽晋王的耳光了。
裴潜来到晋王和黄柏涛的面前,不卑不亢地躬身礼拜道:“殿下,黄老将军,卑职有一不情之请,还望二位准允。”
竟然,居然,陡然……这家伙学着自己样儿往外吐气?裴潜一口气没吐完,就郁闷地憋回了肚子里,扬声道:“樊将军,请了!”
晋王刚走出智昭寺的山门,就见裴潜率领三十多名前来吊唁的绣衣使迎了上来。
黄炜也道:“但你一定要有确凿证据,才能让别人无话可说。将来我和唐将军也能替你代为周旋,不至于进退失据。”
怎么办?裴潜的目光扫过樊晓杰沉静如水的秀气脸庞,觉察到他眼眸中隐约闪烁的一缕讥诮之意,好像是说:“不就是多出点儿银子吗,何必这么当真呢?”
但唐胤伯不知道,这杆枪要的,也就是借助他的力量,不着痕迹地猎杀它的敌人。
于是,在费尽心机摆平了方方面面的势力羁绊后,裴潜终于成功地将樊晓杰带回了绣衣使衙门。他客客气气请樊晓杰在衙门里用过茶水糕点,派人传来南华酒楼的李老板和相关人证。
黄炜微笑道:“段大人是哀伤之极以至于真情流露难以自控,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动容,连晋王殿下方才都夸赞说,你是性情中人义烈之士。”
裴潜偷眼看向晋王,发现这家伙真是好涵养好耐心,居然面色如常地站在那里。
好没奈何,裴潜硬着头皮深深一拜道:“卑职何德何能,敢受殿下如此抬爱?”
说曹操曹操到,唐胤伯和黄炜也走进了后堂,两人往裴潜身旁一坐。裴潜忙放下茶盅,故意把嗓子弄得沙哑道:“唐将军,黄大人,适才卑职在灵堂上多有失礼。”
裴潜“啪”地一拍惊堂木,那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,定定神道:“怎么着,跟老子耍横?也不打听打听这些年老子杀过多少人,放过多少血?还从来没向谁低过头!”他一边说一边走近马大深,把脖子往刀口下一探道:“砍啊,老子让你砍!”
听到此处樊晓杰唇角的蔑然之色徐徐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警醒。裴潜这是在向晋王和黄柏涛逼宫——他故意挑选了这么一个敏感特殊的时刻向自己发难。
如果他把那些伤人的部下交出,往后威信尽失就别想在军中混了。当下神色一冷道:“段大人,樊某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?”
依照绣衣使的权责,如樊晓杰这样正四品的将领,堪堪是主办衙门能够审讯的上限。但即使往前追溯二三十年,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。往往逮来个七品芝麻官,已是稀罕事儿。因此还没升堂,泰阳府早已万人空巷,竞相涌到了衙门外围观。
这两句话说得大有文章,首先“陪同”二字就玩味无穷。好像樊晓杰去绣衣使衙门做的不是被告,而是和裴潜平起平坐一同断案的差官;跟着又是“尽快”又是“差事”,明里暗里都是在给裴潜加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