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:~五
众人一齐举杯,旭达汗却没有动,眯着眼睛微笑,看着斡赤斤家主人。金帐里忽地安静下来,众人尴尬地举着杯子,不敢大声呼吸。
“你也会说这样的客套话?真让人不安呐。”
“证明我,”旭达汗拍着自己赤|裸的胸膛,嘶声低吼,“旭达汗·帕苏尔,才是有能力拯救这北都城的人!爷爷,你相信么?我才是最适合掌握帕苏尔家权力的人!我才能守护这个家!我才有能力为这个家带来更大的疆土!”
“十年之前我告诉你不要杀死阿苏勒,今天我也一样不会杀他。他的生死,由他自己掌握。”旭达汗说,“我不后悔。”
“你杀了你的哥哥,”钦达翰王冷笑,“你是用杀死兄长来拯救帕苏尔家的么?”
娇美的少女们围绕烤羊的火堆舞蹈,她们穿着昂贵的纱裙和羊羔皮子的坎肩,两只纱织的袖子是半透明的,就着火光可以看见她们柔软如青藤的臂膀和圆润的肩头。
旭达汗微微眯起眼睛,没人能看明白他的表情,“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,这是你第二个猜测,你是狐狸一样精明的人。不过别忘了,城外是几万朔北男人的刀,你拿来赌的是自己的命。猜错一件事,你的命就没了。”
“我知道了,我信哥哥的!”贵木用力点头。
“你杀了你的女儿,”旭达汗冷冷地回应,“爷爷,我们两个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,有什么必要嘲笑彼此呢?”
他挥挥手,“送我尊贵的爷爷出去。”
“可他们手中还有两三万的军队,而我们手里能调动的人不过百来人。”
“多好啊,看着自己的仇人们相互厮杀,在那个被命运诅咒的城里,抛下了贵族的骄傲和草原主人的威严,沦为野兽一样的东西。”蒙勒火儿舒心地笑笑,“那不是最痛快的复仇么?”
旁边的脱克勒家主人已经完全呆住了,斡赤斤家主人则用尽全力喊出了那个名字,“钦达翰……王!”
“席卷整个东陆的战争么?”旭达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“这倒是让人期待啊……”
这是盘鞑天神不让帕苏尔家灭绝啊!他心底忽然升起了对宿命的绝大敬畏。
“果真是草原之王的享受啊!”脱克勒家主人大声地说。
他又拍了拍巨狼的头,巨狼抖动全身长毛,以舒缓的步伐在雪风里渐渐远去,凄冷的月光照在一人一狼的身上,在背后留下长长的影子。这一次呼都鲁汗没有追上去,他想自己的马跑得再快,也永远追不上父亲的步伐。他眼前那个孤独如魔鬼一样的人,正一步步地,仿佛要踏着月光走上天空。
钦达翰王看着旭达汗狰狞的面孔,久久地不说话。
在如今食物匮乏到极点的北都城里还有这样丰盛的筵席,那些缩在自己帐篷里用燕麦粒和草根果腹的穷牧民是不敢想象的。铁叉上架着焦香的全羊,坛子里溢出浓郁的酒香,赤|裸上身的奴隶们在火焰上翻动铁叉,同时把一勺勺烈酒浇在将熟的羊肉上,酒在火焰里瞬间就蒸成了青烟。烤好的羊被利刀片成薄片儿,码在银盘子里,浇上赤红色的辣酱,洒上紫苏碎屑,再淋上几滴透着浓香的芝麻油,呈在贵客的面前。一同呈上的还有滋滋冒着油泡的獭子肉、月白色的干酪和风干的鲑鱼,这些鲑鱼是在炎热的夏季在南方千里外的天拓海峡捕获的,不抹任何香料和盐,在海风里吹干之后送到北都来,是海边居民献给大君的贡品。
斡赤斤家主人耸了耸肩,“我们原本也只是你父亲、你哥哥帐下的一个随从,我们的心不高,只想选择主人,蒙勒火儿·斡尔寒至少比比莫干·帕苏尔更适合当我们的主人。我对于三王子的才干和勇气也都很欣赏,没有要踩在三王子头上的意思,我只是想,也许北都城不再需要一位新大君,草原上的新大君应该是朔北狼主,而今天在这里的我们三人,应该一起把这座城献给新大君,分享他的恩宠。三王子,你觉得这条件如何?”
这场盛筵用来庆祝一个叛徒的死去,他的名字叫做比莫干·帕苏尔。
“交易的条件随时都会变的,”斡赤斤家主人摊了摊手,“我们经常和东陆人做生意,这很多见。”
“如果让我抓住你的手,我会捏碎你的骨头。”
“不,不一样。”钦达翰王摇头,“我杀死了我的苏达玛尔,因为我是个疯子,可你不是,你杀了你的哥哥,因为你的野心。”
他在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武士的刀剑中坦然行过,带着虔诚肃穆的神色。他走到了钦达翰王的牢笼前,全身伏地向他跪拜。
根据情报,青阳大君比莫干已经被处死,归附于旭达汗的三大贵族掌控了局面,如今人人都在期待贵族家主们能够想出好办法来说服朔北部议和。可旭达汗的信里却说局面依旧混乱,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收拢人心,所以他暂时不能打开城门。
他的双手哆嗦着按上额头。他觉得脑袋里的血管在狂跳,血浆要挤破血管涌出来。这难道不是梦魇么?最可怕的梦魇!
“我必须让他们有所忌惮,我需要更多一点时间,但是我现在手中没有可调动的兵。”旭达汗直视龙篱那双可怖的眼睛,“你有多少人?”
“因为局面在变化,立场也在改变。我知道的是,辰月的嚣张已经令本堂大为不安,本堂的长老们认为辰月将发起一场席卷东陆的战争,这将大大伤害我们在商道上的利益。所以我得到的最后密信里说,去年的深秋,本堂已经决定彻底地倒向辰月的敌人,在东陆,那群人被称作‘天驱’。本堂在宛州的南淮城做了最雷厉风行的事,直接派遣刺客杀死了辰月的使节,救出了您弟弟的老师,一位天驱武士团的重要领袖。从那一刻开始,我们和辰月已经变成了敌人。”
“按照我们说好的去准备,”旭达汗摘下自己的佩剑,用力拍在贵木手里,“把北都城变成我们兄弟的。”
他们两个人就像一唱一和,显然早已达成了一致。旭达汗沉默地听着,脸上泛起霜一般的白色。斡赤斤和脱克勒的当家主相视而笑,笑得肆无忌惮,他们身后的武士忍了片刻,也呵呵地笑了起来,金帐里无处不是男人们自得的笑声。贵木终于忍不住,霍地起身,腰间长刀出鞘一半,正是多年之前山碧空作为国礼馈赠的“狮子牙”。
“我来这里的目的和你,还有山碧空都不同。你想要更大的权力,而我,”蒙勒火儿扭过头来,眼里满是嘲弄,“只是回到我曾经踏入的陷阱里,来复仇!”
他转身出帐,金帐里只剩下旭达汗一个人。旭达汗抬起头,默默地看着帐顶,低低地叹了口气,“出来吧。”
“留在北都城?”旭达汗吃了一惊。
“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、脱克勒家主人,”他闭着眼睛,像是要睡着了,“我的建议两位还是考虑一下,也许再过几天,出城的路就被封上了。别想着杀了我,你们做不到。”
“老朋友,你是说这酒,还是那些胳膊柔软的女人呢?”斡赤斤家主人明知顾问。
“呼都鲁汗,你应该更冷静,更有耐心。莽撞的人,对战果太贪心的人,是不可能持久地掌握权力的。”蒙勒火儿依然看着前方。
“亦护都·斡赤斤,斡根赤·脱克勒,你们这两个狗一样的东西还活着么?”钦达翰王的声音有些异样,也许是太久不和人说话,音调诡异,却还能清晰地辨出这两个名字。几十年来,他们不准其他人再喊他们的名字,以示尊贵。此刻这两个名字再次被唤起,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被扒掉了皮的狗。
“好处?好处是什么?”旭达汗问。
他桀桀大笑起来,可对于金帐里的每个人而言,这笑话不好笑。
“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陷阱,里面是一群饥饿的野兽。我们向陷阱里投了一个诱饵,它们会为了争吃这个诱饵互相搏杀。如今只是刚刚死了一个比莫干,这场斗兽只是开始。”蒙勒火儿淡淡地说,“旭达汗非常聪明,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斗兽的人,而是野兽之一。他要成为最强的野兽,再来和我们谈条件。”
呼都鲁汗背后悄悄地沁出汗来。“掌握权力”,这话蒙勒火儿说到了他心上。
满地狼藉,烈酒在地毯上缓缓流淌,少女们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鲜血,武士们呆若木鸡。
旭达汗竖起一只手,阻止了贵木。他低低地叹了口气。
他沉默着转过身,一步步走向大君的黄金宝座。已经很多天那里没有坐过人了,原本最受大君宠信的人也不过能凑上去扶着宝座凑在大君耳边说话,它显得高不可攀,但是它现在没有主人,看起来忽然就低了许多。一次酒醉中脱克勒家主人开玩笑地说要上去坐坐,斡赤斤家主人拦住了他,也是开玩笑地说,如今坐那个座位的人,要做好断头的准备。旭达汗站在他们背后,只是微笑。
旭达汗不再说话,只是高举银杯。脱克勒家主人搂紧少女的腰肢,痛快地饮下了一满杯烈酒。
呼都鲁汗一愣。
“掌握北都城的,永远是帕苏尔家!”他的声音嘶哑,和钦达翰王竟有几分相似。
“分享他的恩宠?”旭达汗冷冷地笑了。他做了一件谁都不敢相信的事情,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下,发出了响亮的一声“呸”。
贵木走到旭达汗身边,“哥哥,我们该怎么办?那些猪一样的老东西看起来不会那么容易就屈服了。”
那个人全身的皮肤都被裹在质地古怪的衣料里,双手套着黑色鲨皮手套,脸上蒙着黑巾。纵然这样,看他一眼,寻常的人也会做噩梦,从黑巾眼孔里露出的两只眼睛异常深陷,眼眶的骨头锋利地凸出,像是被人用小刀剐去了眼眶周围的肉。
钢铁牢笼中的老人丝毫没有理会他,沉默地看着旭达汗。他雪白的乱发如火焰,森然的眼瞳里也有火焰,这火焰曾经烧毁了东陆一位皇帝的霸业,那个皇帝名叫白清羽,谥号“武帝”,别号“风炎”,也烧毁了苏瑾深、姬扬、李凌心、叶正勋所谓“铁驷之车”的宏图,让这数百年难得一见的英雄集团饮恨在雪嵩河边。
吼声渐渐平息下来,钦达翰王和旭达汗隔着铁笼沉重地喘息,各种异象从他们身上消失,暴突的肌肉慢慢地恢复了柔软,扭曲的五官也渐渐回复了常态,那股魔鬼般的精神也暂时地离开了他们的身体。他们依旧保持着凶戾的眼神,但至少看起来确实是活人了。
斡赤斤家主人含笑看着他们。他满意于旭达汗几乎无耻的谦恭,心里弥漫着懒洋洋的惬意。但同时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他,这个谦恭的男人是不可信任的,他的礼敬随时都可能变成进攻的前兆。
“我已经把赌注押在了三王子的身上,谁能不相信三王子这样雄才伟略、却又身怀青铜之血的人?”龙篱说,“只是此刻以此公然示威,三王子不怕激起两家大贵族的敌意?他们已经知道三王子是不肯简简单单向朔北部低头的,那么他们和三王子就没有共同的利益,你们之间的合作随时会崩掉。”
“这不是我们最初交易的内容吧?”旭达汗说。
“三王子,我很看好你。”走到金帐门口的时候龙篱忽然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