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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篱点点头,转身离去。旭达汗也习惯了,龙篱从不告别,也从不打招呼,来来往往就像一个孤魂。
“三王子,你的心机太深了,这是缺点,做人该坦白一些,否则我们作为三王子的盟友,心里难免揣着不安。”龙篱说,“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,却得不到结果……以三王子做事的狠绝,为什么会给没用的弟弟留了那条活路?如今三王子能对我说出这个秘密了么?”
“旭达汗王子,要独吞一切的好处,是否太贪心了一点?”斡赤斤家主人冷笑。
胤成帝六年,一月七日,夜。
钦达翰王冷冷地扫了一眼。他的目光里仿佛有着山一般的沉重,脱克勒家主人终于坚持不住,烂泥一样跪了下去。
旭达汗放下手中的银杯,微微躬身行礼,“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,到今天为止,已经有六支斡赤斤家的车队,六支脱克勒家的车队离开北都城,一共上千人越过朔北部的红旗去往南边,没有任何人阻挡他们吧?”
“我不担心旭达汗,”蒙勒火儿最后说,“我甚至期待着他咬死其他所有野兽之后,出城和我决战。这很好,我蒙勒火儿的外孙应该这样。”
他慢慢舒展了身体,适应着那并不舒服的宝座,他终于找到了舒服些的姿势,如一只疲倦的虎那样斜靠着,目光低垂。
这已经是赤|裸裸的威胁,脱克勒家主人浓眉一皱,推开身边的少女,对着旭达汗怒目而视。他背后数十名武士都放下酒杯,冷下脸来。可斡赤斤家主人摆了摆手,不让自己的侍卫武士有什么动作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。
“儿子心里是很焦急。”呼都鲁汗说。他不说自己知道错了,因为他知道蒙勒火儿不喜欢这样敷衍的谢罪。
旭达汗微笑着摇头,“不,所谓的英雄都是疯子,爷爷你是,蒙勒火儿也是,我也一样。至于野心,哪一个草原上的英雄没有野心?没有野心的人应该放羊牧马,跟一个女人过日子,平平安安地老死……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我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比莫干,因为他是个懦夫,已经没有能力守护北都城了。他只会阻挡我的路,在一个马群里,病弱的马驹就该被杀死,反正遇到狼群的时候它也逃不脱。是不是?”
一个瘦削的黑影从帐幕后闪现,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逼近旭达汗。他佝偻着背,行走起来就像一条饿极了的豺狗,要从后面扑杀一只猎物。而旭达汗很平静,作为青铜之血的继承人之一,他可以不畏惧任何人。
那人嘿嘿地笑了两声,声音刺耳阴沉,“三王子,你终于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血统。”
钦达翰王,吕戈·纳戈尔轰加·帕苏尔,郭勒尔·帕苏尔的父亲,旭达汗·帕苏尔的爷爷。蛮族人的传说中他是那“血染的青铜战鼓”,扛着战鼓,持着铁刀,杀死了数以千计的东陆人,咆哮在地狱般的战场上,无人能敌。
“抓紧时间睡吧,闻着这空气里的血腥气,大战就要开始了吧?不知道还有多少机会闭上眼睛再睁开……”龙篱笑,笑声锋利得如小刀刮着耳骨。他忽然消失了,甚至旭达汗也没有来得及看清,一张黑色的蒙面巾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上。
“青阳主人的位置!”斡赤斤家主人起身,手指旭达汗,“谁向朔北部献上这座城,谁就是有功之人,可以继续统治青阳!”
北都城外,呼都鲁汗策马而行,紧紧跟着巨狼背上的蒙勒火儿。每次晚饭后蒙勒火儿会骑狼漫步,有时候出去一整夜才回来,不知去哪里。偶尔山碧空会陪着他,呼都鲁汗则很难得陪伴父亲散步,今天是他苦求而得的机会。
“其实在有些事情上,我的心机没有多么深,只是你们想得深了。”旭达汗轻声说,“我没有让你杀死阿苏勒,只是因为,同是流着青铜之血的人,我早就看出了他的潜质。青铜之血是帕苏尔家最神圣的东西,我不忍心他被你们这样的人杀死。”
“我的话让三王子觉得不舒服了么?”龙篱桀桀地笑了起来,“可这是事实,十年之前也是三王子让我把世子扔进鼠洞里。可真的太意外了,那孩子没死,反而学会了大辟之刀。其实那时三王子已经察觉了自己的青铜之血,也该知道,大辟之刀的最后继承人是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,除了他,还有谁能在鼠洞里把那开天辟地的一刀传授给世子呢?想起来是不是很后悔?”
“随时,”龙篱说,“本堂已经认可了三王子,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三王子。”
“爷爷,你说得很对,我不需要什么人认可我。”旭达汗说,“我已经自己坐上了这大君的座位,你们没人可以阻挡,阻挡我的人,我可以杀了他们。我不是阿苏勒,不需要讨任何人的欢心,我也做不到。这世上有两种办法让别人对你微笑,一是让人喜欢你,二是让人害怕你。我已经把刀举了起来,杀了人,就放不下来,有没有人喜欢我,不重要,但他们会对我笑的。”
“这才是如今北都城的真相啊。”旭达汗慢慢地睁开眼睛,看着人去帐空,满地狼藉,“虽然还有人,可荒凉得像个死城。”
旭达汗沉默了片刻,“这个猜测很危险。”
“如果站在这里的是阿苏勒,爷爷你会认可他为北都城的主人吧?”旭达汗的声音清晰平静。
“我忽然有个猜测,”斡赤斤家主人盯着旭达汗的眼睛,“狼主其实不会屠城,也许狼主七十年来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算数,可这一次他会破例。他已经破例了,把赐人活命的权力给了旭达汗王子,那么他为什么不能破更多的例呢?”
“掌握北都城的,永远是帕苏尔家!”钦达翰王喝道。
被称为龙篱的黑衣人还是笑,“我只不过觉得这样一来,北都城里的局面会更加有趣,让我急切地想看到结果。”
“他们还活着,而且已经是北都城里掌握最大权力的人了。”旭达汗说。
他对那些伴舞和伺酒的女人挥挥手,令她们也出去,刚才欢腾喧闹的金帐,一下子就只剩随手丢在地下的羊骨架和倾倒的酒瓶,荒凉又冷清。
“儿子是担心旭达汗这头野兽不好控制,而且等到他们拼得两败俱伤,北都城里也不剩下多少人可以为我们所用了。打下一座空荡荡的死城,对我们有什么意思?”
“杀了他们,杀了亦护都·斡赤斤和斡根赤·脱克勒这两条老狗。”钦达翰王瞥了一眼两位大贵族,声音里带着嘲弄,“把他们的头扔到各自的寨子里去,如果他们家里的武士有人敢于复仇,就把他们也都杀了。你能杀死自己的哥哥,这些应该不难做到。”他顿了顿,“你还应该杀了我,我也是不臣服于你的人。”
旭达汗拉动嘴角,无声地笑笑,不说话。
脱克勒家主人不经意地看了一眼,被旭达汗脸上的神色吓到了,体会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恐惧……因为他亲眼看着魔鬼在一个活人身上苏醒了。旭达汗那张白皙英挺的脸上,一道道横着的肌肉跳了出来,像是被绞紧的帆缆,嘴忽地变宽,雪白的牙齿突出于唇外,眼眶变得有平常两倍之大,那双平静又狡诈的眼睛也变了,森冷的火焰在其中吞吐。
“是啊。”旭达汗也笑,“那就带她回脱克勒家的帐篷里吧,看看她是不是比得上脱克勒家美丽的女主人们。”
“我有这个荣幸么?”旭达汗冷笑。
“所以对于朔北人来说,最好的结果就是青阳能向他们投降,青阳剩下的兵力能为他们所用。他们可能把青阳和朔北合成一个新的大部落,这样草原上没有任何部落敢尝试挑战。”脱克勒家主人说。
旭达汗猛地挥手扯去了身上的布缕,又一把扯开了束发的红绳。他摆头,就像是雄狮摆动满头长鬃,而后猛地上前一步,抓住了那间钢铁牢笼全力摇晃。
“是!”呼都鲁汗一手按胸,低下头去。
脱克勒家主人愣了一下,大笑,“我能娶一个帕苏尔家的女人么?我们不是尊卑有别么?”
“龙篱,这让你那么开心么?”旭达汗冷冷地回应。
“哦,还有,我的名字是旭达汗·帕苏尔,我告诉过你们,你们每个人都该记住。”旭达汗忽然睁开眼睛,环顾众人,而后又一次闭上了眼睛,“晚宴就到这里,我有点累了。”
龙篱愣了一瞬,“两个有青铜之血的帕苏尔家人关在一个牢笼里?三王子,你在想一件可怕的事。”
“想赌博么?来下注吧,谁会活到最后?”旭达汗说。
龙篱笑了,“三王子对于东陆的事情,了解得真多。是的,那时辰月以重金雇佣了我们,我的任务就是支持三位大汗王,扶助三王子登位。那时候没人看得出三王子是一头雄狮,三位大汗王想以你为傀儡,辰月和我们也都认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大君对己方有好处,所以我们合作默契。”
“如果旭达汗王子是个碌碌无为的人,我们早就带着家人逃走了。”斡赤斤家主人意味深长地笑,“可是旭达汗王子这些天来的表现,真令我们这些老人吃惊,甚至可以说是超过郭勒尔的英雄。这让我们觉得也许留在北都城,会有更大的好处。”
他从探马那里知道了阿苏勒大那颜在战场上的失常,意识到那可能就是已经失传了整整一代的青铜之血。但是他谁也没有告诉,继承这种神圣血统的人在青阳人的眼里无疑是天命的英雄,可他不想有任何人再以英雄的面目出现。就让狂战士的传说成为过去好了,其实谁也不需要一两个能够凭着自己一柄战刀拯救草原的人……
“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安排。”
“这低贱的话是出于尊贵的斡赤斤家主人么?”旭达汗猛然起身。
但是他错了,在过去五百年里都罕见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面前,三个拥有青铜之血的男人活在同一时刻。
“不可能!不可能!”有个声音在他心底最深处咆哮,“他已经死了!死了!”
钦达翰王也以同样的吼声回应,两个人仿佛一里一外两只被激怒的雄性野兽,吼声交织在一起,像是巨锤那样砸在每个人的胸口。他们都抓着栏杆摇晃,这坚不可摧的牢笼在他们的手里像是无比脆弱,能被纸一样撕碎。
“旭达汗王子非常信守承诺,我很欣慰。”斡赤斤家主人举杯,“为帕苏尔家年轻有为的新主人,我们不该干上一杯么?”
“什么事?”
旭达汗掀起自己的袍摆,跪在地下,全身向前扑倒。贵木如他一样拜伏下去。那是蛮族最隆重的大礼之一,以往只在迎接老大君的时候使用。可是那个叫做郭勒尔·帕苏尔的男人已经是死了才对,斡赤斤家主人心头浮起不祥的阴影。
他再次扭头看着钦达翰王,“爷爷,你的北都城就要陷落了。蒙勒火儿知道你还活着,他迫切想要进城看一看关在笼子里的你,像是看一匹血统优良的种马,所以他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。钦达翰王殿下,你本该成为草原上的皇帝,你能忍受么?但是你没办法,你的其他子孙也都没办法,你老了,而你的子孙们太怯懦,他们守不住北都。只有我,只有我!”他低吼,“只有我能做到!我要你认可我为北都城新的大君!我要你告诉这城里的千千万万人,旭达汗·帕苏尔才是能带领他们在草原上活下去的人!”
猩红色的帘子被掀开了,几名武士合力推动一间熟铁打造的牢笼进入金帐,那牢笼下面安装着铁轮,滚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。
“我可以调用这一百人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