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第18章(1/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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席星年别的不说，在读书方面还是让柏琳云很是满意的。她教过的那些学生中，孟馥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天才，而席星年的聪慧不输孟馥。举一反三、触类旁通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，更难得的是他悟性极佳，一篇文章，柏琳云为他粗略的讲上一遍，他便能深解其意。

有时候柏琳云会忍不住担心，席星年此人，不读书没文化都能成为人上人，他要是满腹学问，岂不是能做奸佞中的奸佞。

不过很快她又意识到了一件事，做奸佞，她大概比席星年更有天赋。

譬如说在教授《尚书》讲到《微子》这一篇时，席星年不由自主的代入到了微子的视角，为殷商的未来而忧虑，柏琳云倒是眼角眉梢洋溢着喜色，在她看来，商朝既然统治无道，能够覆灭那简直是天大的好事。柏琳云问他，如何看待：“自靖，人自献于先王，我不顾行遁。”一句。席星年苦思良久，竟摇头说：“虽殷商大厦将倾，或可勉力挽回。既食君禄，怎可弃君逃亡？”

柏琳云挠了挠头，一瞬间还以为席星年是被什么老忠臣给附了身。

再譬如讲到《酒诰》之篇的时候，席星年抚掌赞其甚妙，说：“越小大邦用丧，亦罔非酒惟辜”极有道理，饮酒误事，沉湎酒色则误国。周公颁布《酒诰》，禁民酗酒，实乃大智慧。

柏琳云则嗤之以鼻，说：“这世上少了美酒、还有美色、少了美色，还有靡靡之音、郑卫之风——国君若不爱民恤民，总能有一物让他成为昏君暴君。而就算庶民有幸碰上一个贤君，贤君的子孙也未必贤，三四代之后，便连酒囊饭袋都不如。否则西周何至于后来会有厉王之乱？何至于会有平王东迁？”

席星年目瞪口呆，“那按照夫子您的意思……一个国家当如何治理？”

柏琳云随口说：“举仁者为君、贤者为臣。”

“就……如同《尧典》中所说的那样？”

“那样不好么？”

“可如今已是一家一姓之天下。”

“那但愿早晚有义士举旗，顺天讨贼。”

“‘贼’是谁？”

“天下，万民共有，非一家一姓独据。谁窃黎民之天下，谁便是‘贼’。”柏琳云脱口而出。

席星年小心的往后挪了挪，大概是被她吓得不轻。

柏琳云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缘何有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，许是重生的次数太多，所以在心里累积了太多的失望。每一世她都能看见民不聊生的景象，而她并不知道要如何改变这个世道，她和大部分人一样将希望寄托在君王身上，可坐在皇位上的是怎样一群人呢？他们纵情声色、他们头脑空空。

“夫子，你今后不会是要去做陈胜吴广吧？”席星年凑过来问道。

柏琳云颇为无奈的瞪了眼这个未来会成为“赵高”的人物，感到了一阵荒诞。她意识到，她大概是救不了席星年的。如果是前几世的她，碰上了少年时期的席星年，说不定还能影响他甚至改变他，而现在的柏琳云——她不拽着席星年往更坏的路上狂奔就算好的了。

“先生就不怕我告密？”席星年忽然露出一脸狡黠，“先生方才说的话，足够让你九族一并获罪了。”

“请便。”柏琳云满不在乎，“一大家子共赴黄泉，岂不热闹？”

更何况她也不觉得席星年会去告发她，虽然她仍没有想清楚席星年为什么要接近他，但他千方百计往她跟前凑，必然是有所图谋。

“先生真是薄情。”席星年咋舌。

“我倒认为我十分长情。”柏琳云懒洋洋的笑，“否则我也不会一直挂念着我的故乡——乖徒儿，你真不打算和我详细说说相州的事？”

相州并不是一个多么值得怀念的地方，那座灰扑扑的城池远不及长安热闹繁华。她一心追逐与相州有关的只言片语，不过是因为无聊。在旁人眼里，她从六岁离开相州至今也不过十几年而已，可对于她来说，她离开相州已经过去了几百年。即便是追随乐永年的那一世，她也没有再回过自己的故土。

偶尔逗一逗席星年是很有趣的。与柏琳云的情况不同，席星年对相州满怀厌恶。每一次柏琳云提起那片土地，他总会想方设法的将话题岔开，后来实在岔不开了，就索性闭口不言，好像是一座不会说话的石像。每当他露出这样的态度柏琳云就会觉得好笑，这家伙一方面想要和她套近乎，不惜以同乡的身份凑到她跟前来，可另一方面又实在是厌恶自己出身相州的事实，想方设法的回避与故土有关的话题，这份纠结，在柏琳云眼里十分有趣。

她大概能猜到席星年为什么不喜欢相州。

前几世的时候，她也厌恶自己的故土。她生怕有人会因为她是庶出而轻视她，恨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外室所出的女儿，人们和她谈起相州，她总是装没听见，仿佛这样就可以假装自己是在长安出生的大家闺秀。

自欺欺人只她自卑的体现，而这种情绪在席星年身上也能看到。

“……相州不是个好地方。”席星年默默缩回了被褥中——由于他的伤还没好，柏琳云和他授课时，他一直是躺着的，“如果你把相州忘了，那再好不过。我这一生都不打算回去，也不打算回忆。”

柏琳云保持着沉默，过了一会，说是再也不想回忆相州的席星年缓缓的吐出了一串词，“马蹄声、腥臭、娼女廉价的脂粉味、人死之前的哀号——这就是我对相州全部的记忆。我离开那里的时候，满心雀跃。哪怕我知道我去长安，是要，做宦官。”

席星年身上没有成为宦官后的哀怨，在柏琳云的认知中，大部分的男人在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之后，多少都会因残缺而自怜，就如同是丢掉了仅次于性命珍贵的东西。而席星年却好像并不在乎——也许是因为他年纪还小，也许是因为他本身就足够心狠。

“先生你知道吗？在相州，每年都会有许多人因为吃不起饭而饿死。我家稍好，我阿爷靠着在战场上的不怕死，勉强混到了一些功勋，但想要再往上，是不能了。怪只怪他身份卑微，所以哪怕他豁出性命，那条命都值不得几个钱。在我七岁的时候，他犯了事。说大不大，说小不小。于是他把我送去了宫里，抵罪。”

柏琳云静静地的听着，对于席星年生父的决定，她并不感到惊讶。在长安之外的地方，为了活下去易子而食的人都有，席星年的父亲将儿子送进宫里，实在算不上骇人听闻。

“我阿爷对我并非不好，他曾经与席中尉有个些许交情，靠着他这份交情，我才得以成为了席中尉的义子——这个身份帮了我很多，如果不是因为我改了姓氏，我在宫里出头会更为艰难。只是我离开家的时候毕竟年纪还小……我生于相州、长于相州，我想象不到相州之外的天地。说出来不怕先生笑话，出发前一晚我在阿爷面前哭得满脸是泪，问他为什么不要我。你猜阿爷同我说什么了？”

“什么？”即便柏琳云并不好奇席星年身上的琐事，却也顺着他的话下意识的一问。

“他说，我们这些人与世家出身的公子不同，是没有根的浮萍。飘到哪里算哪里。他还说，他已经将我送到了一个最好的地方，能不能抓住机遇那是我的事。就算不去长安，我也迟早会离开他，我们父子，各有归路。”

“所以，你真的再也不想回相州了？”

“再也不想了。你见过哪一捧被水冲走的漂萍还能回到原来的池塘的？”

“好。”柏琳云颔首，“那我以后不会再问你和相州有关的事情了。”她可以不在乎席星年的感受，但没必要一直逼问不休，既然相州对他来说是应该逃离的噩梦，那就随他去吧。

柏琳云总觉得席星年像孟馥，他们同样是站在底层，不择手段想往上爬的人。可席星年却又比孟馥更为沉稳，他被贬到了掖庭，倒也不急不躁。伤没好的时候，规规矩矩的跟在柏琳云身边读书，期间没有流露出半点想要东山再起的意思。过了一段时间，他伤势稍稍愈合，竟辞别了柏琳云，真的跑去了做苦役的地方打杂。

这是席承福走之前对他的处罚，如今席承福都已经离开长安许多天了，他却也还是老老实实遵守了义父的命令。

“何必呢？你义父不在长安，你去求求你那些义兄，他们也许能够帮你。”柏琳云为此感到迷惑。

而他只说：他甘愿受罚。

柏琳云不理解怎么会有人情愿自虐。时间过得很快，三月中旬的时候，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——席承福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