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发:~第十三章:暮霭寂寥(上)
说着,一把抓住幼年乞丐,从其怀中掏出两个沾满污垢的馒头。幼年乞丐见状,眼泪刹然涌出,挥舞着竹竿般瘦小的双臂抢夺,无奈人小臂短,如何也够不到,口中带着几分倔强,抽泣道:“还给我,还给我……”店小二闻言,又是一阵怒火,甩手将馒头丢到一边,骂道:“小崽子,今天若是不教训教训你,当真以为这里是祠堂了。”
作势,便是一巴掌扇了过去。幼年乞丐早被吓得呆若木鸡,不知躲闪。杨羽清却是脚下生风,手出擒拿,捉住店小二手腕,冷然说道:“不就两个馒头,便当是我买了。”
店小二心有不甘,奈何如何是身负武道的杨羽清之敌手,松下手来。眼睛狠狠瞪了幼年乞丐一眼,好没气道:“两个馒头,四文钱。”
杨羽清丢出一粒碎银,道:“算上刚刚两个,这里再买两个。”
店小二见他出手不凡,想来也是达官显贵的公子,语气缓和,堆砌媚笑道:“好说了,小公子稍作等待。”
这便跑回店中。不过片刻,手中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,交于杨羽清手中,再将找回碎钱奉还,行揖作礼,好生相送。杨羽清又是一声冷哼,颇为不屑。转身把纸包送到幼年乞丐手中,道:“小兄弟,这两个馒头你且拿着。问你个事……”也不知幼年乞丐是否听到,抓耳挠腮,一番踌躇模样,终是难挡腹中饥饿,“咕咕”作响,一把抢过纸包,转身打开,见是两个雪白馒头,热气腾腾,又是咽了口唾沫,仔细包好,顾不得烫手,死死捂在衣中,这才想起什么,回身道:“你……你是有目的的,馒头我不要了……”似要归还,却是不舍,抽搐着嘴角,扭过头去,似是又要哭泣起来。杨羽清心中默叹:“说不得他也未必知晓,何必为难?”
笑道:“那我不问便是了。”
不得待幼年乞丐作答,旋身即走。“你等等。”
幼年乞丐叫住杨羽清,又将馒头捂在胸口:“那我去问问我大哥,他同意了,就告诉你。”
杨羽清点头说道:“自然可以。若是不同意,我也不强求,只当交你这个兄弟了。”
乞丐多是遭人白眼,忽得有人主动相交,岂能不为之感动?幼年乞丐当先带路,走了两步,转过头来,带着几分腼腆:“那……那我能再要两个馒头么?”
杨羽清笑着答允。二人一路行驶,脚步不曾放慢。一位华衣锦袖,一位落拓不堪,外人看来,格格不入。杨羽清似浑然不觉,自有一番谈笑。幼年乞丐颇为紧张,左顾右盼,生怕被什么人发现也似。杨羽清看在眼中,不禁好笑。晚秋清晨的阳光,夹杂着几许寒风。路上行人紧了紧身上大衣,目光落在杨羽清身上,不住摇着头,多有叹息之意。幼年乞丐更是浑身难过,不由加快脚步。好在剩下路途并不远,不过一盏茶的时间,二人已转入一条破胡同。尚未走进,扑面而来便是阵阵汗臭,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怪味,饶是杨羽清心有准备,亦是皱起眉头。举目四望,满眼皆是数不尽的穷苦人家,或有几条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,被烂草席匆匆包裹,无数苍蝇徘徊,虫鸣阵阵,惹人心中烦躁。几步外,又是数多瘫倒身子的伤患,无论老少,无论男女,便似刍狗般蜷缩身子,口中不住发出凄然呜咽。将入寒冬,此处人们却是单薄破旧的外套,露出漆黑的皮肤。杨羽清何曾见过如此凄凉光景,悲由心生,暗自感慨:“爹爹常说,即便是普天下最是繁华之所,亦是穷人满布。如今亲眼所见,果然不虚。我等既为习武之人,理当锄强扶弱,为百姓谋取一方平安喜乐。”
转念,又是思及同处太原的点苍剑派,处处极尽奢华之所能,若真为武林谋福,即便能可付之九牛一毛,亦可救这群乞人于水火。按了按胸口藏匿“流转剑法”所在,更是坚定,有朝一日,定要点苍剑派身败名裂。不及多想,幼年乞丐快步行走,杨羽清不敢再有他思。胡同本不宽敞,而今躺着伤患,倒满垃圾,着实举步维艰。二人蹑手蹑脚,在巴掌大小的空位移步,不过百步的路,竟也走了良久。转入下一条胡同,霍然可见胡同中皆为孤儿,观其相貌,均与杨羽清一般大小。小声询问幼年乞丐,方知这些孤儿多半是家中之人难以养活,而被抛弃在外。这些乞儿,见到幼年乞丐身后的杨羽清,目光中充满戒备,手中不知何时,已握住拇指粗细的树枝。只听一位十三上下的乞丐口中不悦,说道:“小狗子,你怎么带了个外人来。”
若是杨羽清一身褴褛模样,倒不至遭人敌视,反是这一身锦衣,惹人猜疑。那被称作“小狗子”的幼年乞丐语气纤柔,对那乞丐唤了声“大哥”,将早先事宜一一详述,说话间,从怀中取出馒头,交于那被称为“大哥”的乞丐。大哥手捧纸包,也不立时打开,一脸狐疑,打量着杨羽清。杨羽清自持身负武功,又非有加害之心,凌然对视,毫不畏惧。对视之间,大哥竟生几分怯意,避开目光,徐徐打开纸包。一时面香扑鼻,引得四周乞丐,双目瞪圆,不住咽着唾沫,饶是心痒难耐,仍是无人上前索要,只是将目光落在大哥身上。大哥自是知晓,此间乞丐,已然饿了多时,即便遇到好心店家,亦是不过残羹冷炙,哪里遇到过此般干净香甜之物?心中不免几分动摇,却是较之其他人,多有精明。包起纸包,问道:“你要打听什么事?”
杨羽清唯恐人多口杂,凑上前去,在大哥耳边说道几句。大哥闻言,一脸茫然,左右思量,仍是摇了摇头:“从未听过。”
当下也不犹豫,将馒头反送与杨羽清手中:“你说的我从未有所听闻,馒头你拿回去。”
杨羽清本就不报希望,然而此时听闻,依旧神情沮丧。随即轻笑一声:“你尽管拿去,全当交个朋友便是。”
话音刚落,忽见一个小乞丐连滚带爬,气喘吁吁跑来,口中叫唤道:“大哥,那个叫‘混丐’的带人来了。”
大哥哼了一声,叫上十一个较为身高体壮的乞丐,从后面路口出去。“呵,如此阵仗,莫不是要伏击?”
杨羽清心中嘀咕,一把拉过小狗子,硬是把馒头塞了过去,问道:“那‘混丐’是何人?”
小狗子面带恐惧,也是几分焦急:“和我们一样,也是这一片的孤儿。不过年纪比我们大些,又高又壮,听说以前还练过武功,很是厉害。”
杨羽清余光四扫,见余下乞丐,适才还是目不转睛,盯着馒头,现下尽数趴在路口,望着大哥离去方向,多是担忧关切,心中暗自称赞,当真义气之辈。转身说道:“馒头你且分与诸位兄弟,我前去看看。”
小狗子只是一瞥,看着眼前孩童,较之自己,虽是稍有健壮,却仍是瘦弱模样,哪里会是那人高马大的混丐之对手,喃喃道:“你……你肯定是打不过的……”杨羽清知他是瞧自己不起,只道自己是个富家子弟,手无搏鸡之力。也不多加理睬,依凭大哥众人离去方向,快步赶去。小狗子对杨羽清心存感激,更是担忧大哥,留下馒头,急忙追赶上去。杨羽清脚不停歇,看似急不可待,实则有意放慢脚步。大哥虽是身强体健,但混丐若是真如小狗子所言,习得一身武艺,大哥非得落败不可。救人水火,方显深刻。杨羽清所为,便是如此。小狗子见杨羽清焦急模样,只道他当真担忧万分,自是镂骨铭心。二人各怀思绪,穿梭在破落胡同中,阵阵霉味袭来,令人浑身无端生痒。几处墙壁,饱经岁月蹉跎,人世纷乱,坍塌如匹,诉说着历史沧桑。复行数十步,耳中传来撞击声响。近身一看,一条健硕身影,虽是鹑衣鹄面,一行一动,却是透露练家风范。拆、打、破、卸,尽是小巧短打手法。相交之下,大哥更是狼狈,头破血流,似是癫狂模样,出招全无章法。快步抢身,挥拳便打。那人也不接招,后退一步,侧身、进肩,一气呵成,移步、贴背,蓄势以发。只此一招,竟生生将大哥撞开三步,跌在地上。那人得势不饶人,扭身扑上,对着大哥面上,一拳轰下。大哥哀嚎一声,鼻血喷涌,染满双面,煞是可怖。“嗯?‘八极拳’?”
杨羽清一惊,再看那人,已有定论,此人定是混丐无疑。那人一手掐住大哥咽喉,面露狰狞:“你服不服!”
大哥“呸”了一声,吐出一口血水:“谁服谁孙子……不服……”“当真好骨气。”
杨羽清心中赞叹。揉身而上,一把抓住混丐又将落下的拳头,口中冷笑道:“何必人命相向?”
混丐在同龄人中力气之大,已然罕见,身负武学,一拳之力,何其霸道。此刻,拳风落处,却是被一个看似单薄的孩童握住,气恼之间,更是惊愕。思忖之间,趁势反扑,一送一推,提肘刺胸。杨羽清不料他出手狠辣,退步纳掌,转气抱元,守强巩真,再是退去一步。四周乞丐见状,大声叫好。这些乞儿多是未曾蒙面,想来是混丐人手。另一侧,随着大哥前来之人,见杨羽清接连退步,暗自担忧。小狗子与杨羽清相处颇多,不由惊呼:“小心!”
反是出招之人,却是心下惊奇。这一击之能,混丐自是了然,看似逼退眼前孩童,实则为他借势化去力道。身处乱世,又是乞儿,能有“混丐”之名,多是凭借拳脚凌厉,一击未果,再是欺身压背,以力相搏。杨羽清有心立威,也不避让,出手便是“八卦流心掌”,一招“乾龙撼神岳”,生生接下混丐背贴之力,口中大喝一声:“退!”
混丐只觉对方掌心劲力雄浑,一个踉跄,连退三步。一招较量,高低立见。双侧乞丐气势大改,混丐一方瞠目结舌,大哥一方连声叫好,即便内敛寡言的小狗子,也是心血如潮。混丐双目怒睁,左右移步,提防着杨羽清。忽得,倒抽一口冷气,伸手指向杨羽清鼻尖:“来,小子,有种就再和爷打一场!”
说时迟,那时快,也不等杨羽清回应,合身扑去,切脖、撞肩、打肘,尽是重手。杨羽清识他发怒,不敢托大,腾挪转移,脚踏罡步,宛如风中落叶,不着力道。快攻十余招,混丐招式落处,竟未触及杨羽清衣衫,恼羞之下,拳掌愈攻愈急。反观杨羽清,气定神闲,游走之间,再变“擒拿手”,刁拿缠卷,如跗骨之蛆,无可避,无可破。忽得杨羽清身形一矮,双手齐出,扣肩托腰,反身摔下混丐。混丐吃力痛叫,也不起身,大口喘着粗气,凝视着杨羽清。回想适才杨羽清脚下步伐,猛然跳将而起: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功夫!”
若是事变之前,混丐如此询问,杨羽清自然乐得回答,而今云府灭门,杨家势微,自己已然成为中原正统众矢之的,又岂敢轻报家门?口中隐晦,搪塞而过。混丐也非有勇无谋之辈,见他言语不愿吐露,相逼不得,耸了耸肩,道:“我打不过你,这些人还给你。”
一挥手,身侧乞丐后退一步,站在他背后,颇有几分将者风范。大哥爬将起来,直指混丐鼻尖,叫道:“你们倒是说说,为何无缘无故前来挑衅!”
他满面血色,又是盛怒之极,咆哮之间,宛如地狱修罗,着实可怖。混丐冷哼一声:“你的人打伤了我兄弟,我当然要为他出头。”
“胡言乱语!”
大哥双拳紧握,一阵挥舞:“当真贼喊捉贼。能打的都在这里,其他兄弟皆是体弱之人。你倒是看看,是谁打伤你的人!”
转身对一同前来的乞丐道:“你们是谁最近惹了事端,自己站出来,莫要连累了其他兄弟。”
见无人应答,又对混丐说道:“若是你能指认出来,我愿代替自家兄弟接受惩罚。”
先前一句,杨羽清闻之多有鄙夷,听到后来,不由暗自点头,仗义每多屠狗辈,果不欺我。听他话音一落,一行乞丐各自拿起石块木棍,说道:“大哥,他们若是污蔑我们,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。”
混丐见状,心无所惧,指着对方人马,道:“你们仔细看看,看个清楚。”
身后乞丐一番打量,脸色未变,喃喃自语:“似乎真的没有小四口中所说的那个人。穿的很是华丽,皮肤很白,也不像是那个会武功的。”
混丐神色微疑,却是不愿善罢甘休,狠狠说道:“明日,你叫齐了人,我们一一辨认。如果真的错怪,三刀六洞任你处置。但是要是被我们找出来,哼哼……”话未说完,言外之意,众人心知肚明。又瞧了一眼杨羽清,带着一干人马离去。“嗯?”
杨羽清剑眉紧蹙,“三刀六洞,此人果真是狠人。身负‘八极拳’,来历恐不简单,多半也是武道中人。还是莫要参与进来,免得徒增麻烦。”
思量之际,大哥已抹去面上血迹。这一抹,带去不少黑灰,显露一副古铜色皮肤,坚毅神色,愈金越石。学着武林人士,拱手道谢,随又问道:“你当真会武功?”
杨羽清微微一怔,只觉眼前乞儿并非凉薄之人,不加隐瞒,道:“家父在侧之时,学过一些,以求自保之能,上不得台面。”
杨普明生死成谜,多半葬身战祸。然而未见尸骸,他始终存有侥幸心念,是以只言“在侧之时”,不语“在时”。大哥并未注意此中细节,倒是知晓杨羽清确实如混丐所言,竟是当先跪下,口中恳请:“我们这些人,都是孤儿,平日里受人欺辱。既然你精通武艺,不如传授一二,也好让我们防身。”
说罢,接连三叩首,道:“规矩我们知晓,只是我们并无钱财筹备。若有鸿鹄展翅之时,定当六礼束修,献茶奉伺。”
“六礼束修,献茶奉伺”,是为尊师之道。大哥这般言语,是有拜师之意。杨羽清尚有要事,本不欲答允,转念一想,若是寻不得九转生死巷,又当如何?如此狼狈模样,岂能回返诸葛八卦村?这些乞儿虽无势力,却也忠义,若可用之,即便无缘一往九转生死巷,日后亦有所裨益。故作为难,忽而摇首,扶起大哥,说道:“也罢,相见即是有缘。拜师之事不可再提,若是瞧得上,便以兄弟相称,如何?”
大哥闻言大喜,伸出手掌,大声叫道:“兄弟!”
杨羽清嘴角一挑,不露心事,亦是将一手伸出,盖在大哥掌上,喊上一句“兄弟”。随后小狗子及其他十一名乞丐亦复如是。十四人口中喊叫,气势震天。相视一笑,各存喜悦。